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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瀚從二樓下來,擡頭張望一圈,沒有尋見陸行州的蹤跡。
此時邁步往前,徒然聽見沈妤的話,鼻子猛地往上一提,雙唇緊閉好一會,這才控制自己沒有完全笑出聲來。
沈妤聽見動靜,擡頭看向李文瀚的臉,神情閃過一絲憐憫,像是在看一只不讨人歡喜的老狗。
李文瀚長得其實并不難看,他只是黑得真切,所以與沈妤喜好的清秀美人相去甚遠。
他眼珠奇大,夜晚走在燈光下,彎眉一笑,有如兩粒飄在空中的驢皮大眼。
高中時期,學校裏曾有非洲友人與他分享特制的熒光小帽,五百米開外間接性發光,有人暈倒自動報警,專門提防那些深夜游蕩的遛彎兒大爺、私會情侶,以免他們看見自己大喊一聲“主席救我”暈倒過去。
陸行州臉色不悅,點頭讓李文瀚坐下。
沈妤沒有猜着兩人的關系,伸手将落在耳邊的發絲往後挽了一挽,其實沒有幾根,但總透着股小女人的嬌氣。
她沉默一瞬,開口小聲說到:“陸老師,既然你朋友在這裏,那我…我就先回去了。”
陸行州微微皺眉,開口像是有話要說,偏頭望見李文瀚若有所思的眼神,又重新抿住嘴唇,低聲回答了一句:“好。”
李文瀚望着沈妤匆匆離去的背影,手扶下巴,不敢冒然發問。
他知道,自己身邊這位同志看似六根清淨,手裏捧一本佛經看着比誰都像個出了家的,但其實內心戒備森嚴,打小缺愛,有些變态。
沈妤不知自己的出現在李文瀚心中具有何其深遠的意義,她剛剛回到家中,劉處長便如期而至。
母女兩有些日子沒有見面,劉處長因為南調的事來得風塵仆仆,此時就着李博士的情況低聲讨論一陣,難免生出些許唏噓感嘆。
劉處長平日裏雖然神情嚴肅,猶如新世紀二代劉胡/蘭,但待人一向真誠。
她認為李博士的導師,也是她曾經的恩人楊教授一生德高望重,九十一歲高齡看走了眼,認下這樣一個義子,乃是人生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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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妤對于李博士那些卑怯的人生理念也很不贊同。
她當年半途辍學,時至今日,對于讀書人時常抱有一份格外的敬重。
她認為李博士作為一位被社會寄予了極高期望的高級知識分子,種種行為顯然讓人失望。
他或許也是有才能的,是有抱負的,但當他走向社會,進入工作領域,選擇的卻是眼高手低,不屑于貢獻勞動力,不願以踏實的成績探尋機遇。
他認為自己是時代的犧牲者,懷揣的是知識青年固有的尊嚴,但說到底,這不過是安慰了他內心那個怯弱的自己。
沈黎不知這些大人之間的事情,他聽見沈妤的長籲短嘆,心思漸重,小臉變得凝重極了。
在劉處長離開之後,他起身在沈妤旁邊坐下,小心翼翼抓住她的手掌,眨巴眨巴眼,試圖做出大人最為嚴肅的模樣,無比鄭重地開口道:“媽媽,你不要失望。張老師說了,有緣的人就算隔着千萬裏也能遇見,沒有緣的人就算在一起都會分開,你跟這個李叔叔,只是沒有緣分而已。”
說完,他又像是下定了某個巨大的決心,突然昂首挺胸大喊起來:“大不了…大不了我就認下陸老師!我,我只要你開心就好,我一點兒都不怕他的!”
沈妤雖然沒有聽懂沈黎的話,但她還是覺得高興。
一邊抓着沈黎的手放在嘴邊親吻,一邊揉弄他的頭發輕聲問:“媽媽沒有失望,媽媽有你,怎麽會失望呢。只是,小黎,你說的陸老師,還有讓我開心,是怎麽回事吶?”
沈黎聽見這話,立即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咕嚕嚕一轉,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沒有呀,我的意思是,下個星期陸老師要請假一天,我們都特別開心!”
沈妤點點頭沒有多想,因為在她看來,陸行州這人身上總是很矛盾,除去長相他似乎缺點頗多,性子有些冷淡,對于孩子而言,的确不像是容易得人心的。
陸行州請假去見趙源,其實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
李文瀚起得比他還早,大清晨的甚至還沖了個澡,頭發才吹得半幹,一聲吆喝便迫不及待地上了車。
只是車開到一半,陸行州卻突然停下來,在路邊的店裏重新租了一臺帕薩特,這才重新上路。
趙源比原本預定的時間出來得早了一些。
他的身形相比于過去結實多了,雖然背靠看守所的側門還是顯得瘦小,但卻正好能攔住裏面一大片陽光照不到的陰影。
他的頭發只剩下薄薄的一層,草根一般深種在皮膚上,勾勒出整個被時間打磨過的輪廓。
李文瀚和陸行州各自站在車門一側,手裏拿着一根煙,一人點燃了,一人就只是拿着。
趙源站在原地,沉默地望向他們。
陽光下,他的眼睛不再像過去那樣明亮,跟他手上那個當年帶進去的旅行包一樣,就這麽一轉眼的功夫,便被時間抛在了後頭。
李文瀚擡起胳膊,率先出聲,笑着嚷了一句:“嘿,哥們兒。”
趙源于是也跟着笑出來,他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踩得地上的樹葉、沙粒嘎吱作響。
陸行州迎向他的目光,将手中那根未燃的煙遞過去。
趙源伸手接下,他的指甲裏還有些殘留的淤泥,語氣卻顯得十分幹淨:“你這臭缺德的,這麽些年還真一次都不來看我。”
陸行州低頭輕笑出聲,回答得很随性:“我早告訴過你。”
——任何路都是你自己選的,你要幫她,我不反對。但你進了獄裏,我不會去看你。如果有一天,你能夠回來,我就去接你,不論我在哪裏,不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去接你。
李文瀚這人身上還殘留着文青的老毛病,人黑個兒大還矯情,這時聽見兩人的話,眼眶立即泛酸。
他伸手一抹自己黝黑的臉蛋子,說話像是為愛從良的脫衣舞女:“去你媽的,老子來看你這麽多回你見了嘛。趙源我警告你啊,老子可是正室,你個小三不許跟老子争風吃醋!”
這三人以前在一起上學的時候,陸行州個頭最高,成績也最好。
趙源和李文瀚那時指望他的作業過活,于是挨個俯身稱小,這個自稱老婆,那個自稱小三,十分臭不要臉。
有時這二位禽獸玩心大起,還喜歡抓着陸行州抖胯,陸行州心情好了能讓他們鬧騰,心情不好便一腳踹過去,三兩下将人收拾明白,只為求個清淨。
此時趙源聽見李文瀚的話,臉上笑意越發深了,眉眼彎起,連眼角的笑紋都變得無比鮮明。
陸行州伸手去拍他們的肩膀,聲音沒有太大的情緒:“好了,上車吧,時間還長呢。”
李文瀚聽罷點頭答是,往旁邊的土裏吐了一口唾沫,打開後車門,終于一腳把趙源踹了進去。
三人到了車上,話依然不多,男人間的感情大多從拳頭開始,屁股蛋子比嘴皮子實在。
這些年北城的變化卻是挺大,早些年老舊的街道大多不見了蹤影,這是規劃局和城管大軍通力合作的成果。
只有校門口的那棵老樹還在,因為活得久了,算是半個古董,沒了它也就沒了一兩個人的腦袋。
于是榮幸地活着,偶爾長出一兩根新的枝芽,來年春天也不知能成個什麽東西。
趙源靠在窗邊回答的有一茬沒一茬,等過了三大橋,還是沒忍住,笑着問了句:“這車租來的吧。”
陸行州和李文瀚彼此對看一眼,都有些尴尬。
趙源倒是顯得很高興,他過去就挺壞,酷愛拆臺:“不用怕我心裏有落差,我家那老宅子還是行州你幫我硬保下來的,這些年,自打我爸去了,財産什麽的,我早就看淡了。”
說完,他又重新坐正了身體,看着窗外頭,裝作随意,加了一句:“正好到了這地兒,那就往上莊走一趟吧,今兒是她的忌日。”
李文瀚聽見這話,立馬一甩方向盤,大喊起來:“操/你媽的趙源,你別給老子鬧事兒啊,那臭娘們兒把你害成這樣,你還他媽還要去給她磕頭?”
陸行州坐在一旁沉默許久,伸手抓住李文瀚的胳膊,示意他看路。
然後回頭,看着趙源問了一句:“你想好了嗎。”
趙源像是已經預見到李文瀚的反應,一口長氣從肺裏吐出來,冷冷靜靜地回答:“想好了,就這一次,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看她了。”
陸行州沒有談過戀愛,但他向來尊重別人戀愛的權利。
就像禪語裏說的,人生在世如處荊棘,人選擇心動,自然也就選擇了傷身痛骨,選擇了體會這世間諸般痛苦。
雖然心如止水能不失偏頗,但刻骨銘心也未常不是一種勇敢。
李文瀚腦子鑽進死胡同,到了門外依然無法從起初的憤怒中走出來。
所以,他沒有選擇進去,冷哼一聲,翻了個高風亮節的白眼,随他們去了。
陸行州面色平靜跟在趙源身後。
看着照片裏的女人,腦中似乎還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不深,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片段。
趙源低頭看一眼墓前擺放的水果,插上三根香,一路上沒有說話,只在出來的時候問了門口的記錄人一句:“大爺,這個墓今天除了我還有別人來過?”
老大爺年紀不小了,精神頭還挺好,翻着手裏的資料,回答得中氣十足:“來過,她閨女的養父母每年都帶她過來,小夥子,你是她什麽人吶。”
趙源站在原地,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皺起眉頭,聲音低沉地問:“她閨女?多大年紀了?”
老大爺常年看些妻離子散的電視劇,自覺身上任務重大,平日裏就等着這一茬,仔細琢磨了一會兒,開口臉上十分篤定:“肯定有八九歲了,頭上落一挺長的疤,走路帶點兒殘疾,但長得特別可愛,聽說是小時候出意外給鬧的。”
陸行州聽見這形容,忽的也皺起了眉頭,伸出手指,把眼鏡往上一推,試探地問:“李小茗?”
老大爺一拍大腿根兒:“沒錯,就是這個名兒!李小茗!”
趙源回到車上,手指還在不停顫抖。
聲音像是從身體外發出來似的:“你真覺得那丫頭和我很像?”
陸行州剛從教務處那裏得到李小茗家裏的地址,聽見趙源的問話,并沒有急于說話,将地址輸入導航,只意有所指地回答了一句:“長相只是各個因素中最主觀的一個,具體情況怎麽樣,還得要問過她的養父母才清楚。”
李文瀚原本一腔怒意,此時聽見趙源可能有個女兒,心裏又熱火朝天起來。
他将車速提高,一邊開一邊仍在多情地憤憤不平着:“肯定是老趙的種,時間人物都對,一萬個意外湊在一起那就是事實,再沒良心的女人總不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李小茗的養父母是做環衛的,年紀不小了,依然家徒四壁。
他們住的地方是老區一個公共廁所二樓走道口裏騰出來的一間不足十五平方的倉庫。
屋裏一張木床,一張書桌,還有兩個小矮凳,就算是湊齊了一個完整的家。
陸行州從沒有試圖了解過班上學生的家庭,無論是在美國,還是現在,他似乎堂而皇之地認為旁人的生活是與他無關的。知識可以共享,因為它是傳承,可生活卻是私密的,封閉的,不可複制的。
然而此時,當他們三個大男人站在這低矮狹小的房間,彼此對望,臉上挂着無比局促的陰影,他第一次感受壓抑的情緒。
每個人活在世上,總能從各處聽說太多別人的難,誰也都知道生活并不簡單,可當它們一一在你學生身上親自演練,貧窮才會顯得格外鮮血淋漓。
趙源走到李小茗的書桌旁,看着桌上唯一一張彩色照片,忽的濕了眼眶。
那照片後的牆壁上還挂着勞動模範的獎狀,下面有一句小小的标語——我想開灑水車,天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字跡很生疏,有幾顆字還是拼音,一眼看過去,真就像個孩子似的。
趙素敏在家裏實在找不出第三張椅子,她站在原地苦惱了許久,最終還是走過來,看着站在一旁的陸行州,輕聲開了口:“陸老師,真是不好意思,家裏有些淩亂,如果不嫌棄,就在床上坐一坐吧。”
陸行州平生見過無數的女人,她們大多如李文瀚說的那樣,有些可愛,有些可恨。
可眼前這個中年女人卻是那樣卑微地存在着,她的眼睛有些亮,頭發卻幹燥如雜草,如果不是聲音中的柔和,甚至已經不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陸行州記得她,因為她在家長會那天曾經試圖與自己交流。
但陸行州并沒有停留,他像過去一樣,理直氣壯地維護着自己的冷漠。
趙素敏沒有看出陸行州此時心中的自責,她臉上依然還有笑意,試圖找出一些好聽的話語:“陸老師,小茗說你上課很好,班上女同學都特別喜歡你。”
陸行州于是越發坐立不安起來。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緒了,他望着趙素敏粗糙幹燥的手掌,腦中開始出現各種不同的聲音。
可到最後,他還是只能深吸一口氣,低聲答到:“對不起,那天家長會,沒能和你聊聊。”
趙素敏連忙搖手,顯得十分局促:“可不要這樣說,陸老師您特別忙我知道的。學校裏的老師都很好,張老師尤其是。”
說完,她從一旁的抽屜裏拿出一個手絹裹起來的布包,從裏面零零散散的紙幣中抽出最大的一張,放在陸行州的手裏,小心翼翼道:“這是今年秋游張老師幫小茗墊付的來回車票錢,我在家長會上問了,是這麽多,張老師不肯要,但我和老頭子都覺得,不能不給。”
陸行州望着手裏的一百塊錢,第一次意識到這玩意竟是所有紙幣中最大的一張。
它可以是所有零散的總和,也可以是這樣一對夫妻荷包裏最富有的一張。
對于陸行州而言,它其實不值一名,但對于這對夫妻而言,它卻又和他們弱小而頑強的尊嚴一樣,大得無法想象。
陸行州将手裏的紙幣收進胸口的荷包,望着眼前發黃的牆壁默不作聲。
趙素敏于是又笑着說到:“對了,沈小姐也很好,今天她知道我和老頭子晚上要上班,特地把小茗接了過去。她啊,總是這樣,不光把兒子教的好,本人也很親近。去年老頭子去學校,有個年輕家長說話特別沖,她就幫着老頭子跟人家理論,沒想到,反被那家長說成是誰家裏的情婦,實在颠倒黑白。陸老師,我能不能偷偷地問一句,現在學校裏還有沒有人說沈小姐的壞話啊?”
陸行州回想到張愛玲早些時候說過的話,心中變得有些頗不平靜。
他搖了搖頭,試圖将聲音提升得更為溫和一些,臉上生疏地扯出一絲笑意:“沒有,沈小姐風評不錯,李小茗在學校表現也很好,你們放心,以後有什麽事,就多來學校走走,每一個家長在老師眼裏都是一樣的。”
趙素敏聽見陸行州的話,難得地紅了眼睛,她勾着腦袋,小聲答好,嘴裏感嘆着:“陸老師,您可真是個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可能有人不記得這個李小茗了。
那就順嘴一提吧,這小姑娘是第一章 沈黎的女同學,智力有些問題,養父母是環衛工人,理想開灑水車的那個。
這孩子是個小天使,陸教授和沈作家能在一起,她的功勞獨一份。
不會寫太多深沉的東西,基本上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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