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們一起去夕山
但姑娘們不會永遠鮮活,就像美酒與舊夢,來時纏綿,去時瘋狂。
你不一定深愛它們,你懷念它們。
李文瀚半夜被尿意叫醒。
從地毯上爬起來,他看着身邊的酒瓶唇幹舌燥,四肢腫脹,落魄的神情,有如第一次偷鑽姑娘的閨房、可惜解錯褲裆被賞了兩個大嘴巴子。
沈妤聽見動靜,打開房門披着薄衫出來。
她點開走廊盡頭的一盞燈,指着那裏,輕聲說話:“衛生間在最裏面。”
李文瀚此時身體還未完全貼合意識。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妤陰影中的臉,面露怔忪,低下頭沉默一晌,伸手抓向自己的裆部,開始确認他并不存在的堅貞。
沈妤大驚失色,下意識地關燈轉身,匆忙中,右腳打了踉跄,鼻梁跟着一疼,撞在了陸行州的胸口上。
陸行州此時身上還有酒氣,眼神卻已恢複清明。
他低頭看向沈妤光裸而白的肩頭,聲音拉扯的很緊:“你有沒有事?”
沈妤揉着鼻子沒有說話。
她蹲下身去,撿起落在地上的外衣,重新披在肩上,擋住陸行州視線中一點兒暧昧顏色,垂頭輕咳,算是做了回答。
兩人身高相差不少,即便是呼吸也總隔着二十厘米的距離,所以這樣的沉默,并不會顯得尴尬。
陸行州跟在李文瀚身後進了廁所。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眉頭高高皺起,眼底有些莫名的責備。
Advertisement
李文瀚解決完一整個肚子的廢水,仰天感嘆,手腕輕輕抖動,便又開始有了新的樂趣:“我看見了,你從人家姑娘房裏出來,衣冠不整,是個禽獸。”
陸行州目光掃過他黝黑的屁股蛋子,跻身上前,拉下自己的拉鏈,表情有些冷漠:“在說這話之前,你還是先穿好你破了洞的褲子。”
李文瀚聽見這話,果然伸手捂住了自己圓潤的屁股,沒有發現異樣,便又歪了腦袋看回去,啧啧稱贊一陣,開始搓着手指數時間,等陸行州解決完畢,不禁發出了悲傷的感嘆:“這麽久,看來真的沒有幹壞事。”
陸行州不搭理他,轉身洗了把臉,在洗手液的角落裏找到自己的眼鏡,擡頭戴上,轉眼就又是一個平凡的世界。
趙源不知是何時醒過來的。
他小跑進來,捂着半大的肚子,和另外兩個老夥計擠在粉紅色牆磚的衛生間裏面面相觑。
李文瀚忍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他是個有追求的人,所以他連臉也等不及洗,便率先打開門出去。
好在他在部隊裏深造多年,獨創出一套可以臉部“幹洗”的方法。
攤開雙手上下連搓三下,看不出油光即可算作清洗完畢。
只是這樣的方法多用不得,因為洗不幹淨,更重要的是,它的使用者需要有十分強大的心理素養,即便有人提出質疑,他也要心無旁骛,堅持認為自己才是真理,用得多了,難免被人當做有病。
陸行州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一來手部經常接觸實驗用品,并不安全;二來皮膚也不能與李文瀚那飽經風霜的一臉褶子相比。
客廳的燈是亮着的。
沈妤已經換上衣服站在玄關,她手裏拿着手機,擡頭看向陸行州,顯得不安極了:“你們的車子還在嗎?我要到醫院裏去。”
陸行州越過李文瀚邁步向前,看着她問:“怎麽了。”
沈妤手指有些顫抖,推開門,小聲回答:“小茗的父母上班的時候被車給撞了,現在人在醫院裏,我得給他們送錢去。”
四個人于是只能一起上路。
醫院是就近找的,醫生看起來很年輕,但他的回答十分純熟,讓人懷疑他只是看上去年紀不大,但其實行醫多年,生死人、肉白骨,水平十分穩定。
“你們交錢了嗎?”
“交了,他們多久能醒?”
“不一定,我們只管手術,醒不醒是病人的事情。”
“那肇事者呢?為什麽沒有看見肇事者?”
“當然是跑了,送來的是早班公車司機,聽說肇事車輛是瑪莎拉蒂。交警做完記錄也走了,你太太的電話是我們從李複手機裏翻到的。”
“病人還有什麽其他的問題?”
“男性傷者現在不适合開顱,如果醒了,下半年會需要二次手術,你們的錢夠嗎?”
“夠,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要求調看錄像?”
“調看錄像?那是交通部門的事情,我們只管手術,調不調看是他們的事情。”
“醫院裏有陪護嗎?”
“那是要花錢的。”
“不要緊,只要負責就可以。”
“二十四小時工作并不存在,沒有電影裏那麽好的事情。”
“我不愛看電影。”
醫生忙極了,回答完陸行州的問題,身後便又有了新的手術。
他不能表現得過分匆忙,以免病人看見他便以為自己丢了半條性命;他也不能表現得過分松弛,畢竟每天都有病患家屬堅信他們百忙之中渎了職。
就像趙源,他此刻坐在原地,手指交握,就開始咬牙切齒起來:“這醫生什麽東西。”
李文瀚臉色平靜,他望着病房的玻璃,拍着他的後背:“醫生就這麽一些,可病人源源不斷地有,哪個不是奔着活命來的。老李這事兒是人禍,但人跑了,其實就只剩下禍,醫院能給動手術已經仁至義盡,互相體諒吧。”
陸行州坐在原地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緩慢起身,開始往外走去。
李文瀚見狀,連忙擡頭喊他:“老陸,你去哪裏。”
陸行州舉起手裏的手機,低聲回答:“找交通部門。”
李文瀚“啧”上一聲,語氣很是擔憂:“你要是去找你小姑父?又想讓你小姑裝一次病?得了,你姑父那麽大一官,也理不了這下頭的瑣碎事。”
陸行州的小姑陸寧一輩子沒生過孩子,她年輕時是搞文學的,滿腦子風花雪月的虛虛實實。
三十歲嫁了個二婚的男人,便是陸行州的這個小姑父。
陸寧早年為文學奉獻青春,人到中年卻開始追求起天倫的樂趣,常年盼着陸行州帶個大家的姑娘回家,結婚生子,生兩個,一個喊她姑奶,一個喊她大美女。
她在娘家被慣壞了脾氣,面對窮人偏見很深。
在她眼裏,不會說英語的就是流氓,公共場合有狐臭的就該拉去人道毀滅,不事稼穑的家夥天生高人一等。
陸行州想到這些事,果然停下了步子。
李文瀚于是看着身旁的沈妤,又開口問:“沈小姐,我記得你小叔的兒子在交通局,不如,你去問問?”
沈妤站在原地面露難色。
她自從生下沈黎,沈家便對她不聞不問。
本來她一個女人,也接不了沈家的擔子,找個好點的男人,嫁得好了,兩家互相幫襯着,才能算是好結果。
可她非但不積極上進找男人,還未婚生子,別說幫襯,只怕外面都差點要笑掉大牙。
所以平日裏同輩裏的,除了沈寒山,過年過節沒有哪個會問上她一句。
陸行州看出她的猶豫,索性折返回來。
趙源這時卻是說話了,語氣已經不複剛才的氣憤:“誰都不用去找。下午,我自己去交通局走一趟,晚上我要去南方走找我舅舅。老陸,今天的事謝謝你,墊付的那些錢我過些日子再還給你。”
陸行州站在原地,聽見他的話,神情只是冷淡:“閉嘴吧你。”
一夜慌亂,沈妤守在趙素敏病床前終于打起盹來,等一覺醒來,天色已經發亮。
陸行州雙手交握胸前,身體靠在牆邊,望着窗外,神情冷淡,像是在想着事情。
沈妤睡眼惺忪,五官往裏皺起,打哈欠有如小心咀嚼的倉鼠,等看見門邊的陸行州,整個動作又蜷縮起來,眼中羞澀驚吓參半,像極了那天學校裏的金魚。
陸行州将右手放在鼻下,低頭輕咳,試圖掩飾眼中各種情緒,他說:“我送你回去休息,陪護很快就來。”
沈妤拿出手機,點頭答應:“嗯,正好七點,我要送小黎和茗茗上學。”
陸行州揮了揮手,顯得并不在意:“我可以開車載他們過去。”
沈妤起身,卻是有些洋洋得意起來:“小茗不會上你的車的,她從不跟陌生人走。”
陸行州跟在她的身後,低聲發問:“我是陌生人?”
沈妤這下越發得意了,回過頭,笑靥如花:“當然,除了我和她爸爸媽媽,你們都是陌生人。”
陸行州站在原地,并不覺得這樣的事情值得驕傲,但他看着沈妤的眼睛,卻難得地覺得有趣。
沈妤被看得臉上發紅,抿住嘴唇忍不住收回笑意,低頭嘟囔兩三句,繼續往樓下走。
回到家中,沈黎李小茗已經被阿姨照顧着吃完早餐。
他們小跑上前,一人一邊,抓住沈妤的胳膊,背上書包,上下抖動,全然一副充滿朝氣的模樣。
陸行州站在電梯口,看着兩個半大的孩子,沉聲說到:“今天你們坐我的車過去。”
李小茗聽見這話果然害怕起來,她手指緊緊抱住沈妤,磕磕巴巴地喊到:“阿、阿姨,我不去。”
沈妤于是笑着把她往上一提,整個人抱進懷裏,柔聲安慰起來:“阿姨和你一起去,不怕的。”
沈黎到底還是個孩子,看見沈妤抱住李小茗親昵的樣子,心裏難免有些羨慕。
他将視線投向身邊筆直站立的陸行州,等他與自己的視線相觸,又微微皺起眉頭,“哼”的一聲,偏過了頭去。
陸行州覺得孩子實在是一個難以琢磨的群體,這個昨天還因為坦克而癡迷自己的小家夥,今天卻因為一個擁抱又對自己産生了抗拒。
他們昂首挺胸、氣從中來,而且毫無道理。
陸行州将車子停在校外。
沈妤從車裏下來,路過看門的大爺,一如往常,揮手問了聲好。
大爺今年七十歲,眼睛依然明亮,打老遠便看見她從陸行州的車上下來。
此時點點頭,神情了然,目光猶如洞悉世間萬物,掐指一琢磨,已經算出了誰穿的是大紅色帶花邊的內褲。
沈妤有些害怕,她勾着腦袋推了推沈黎的書包,輕聲囑咐到:“媽媽先走了,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這幾天茗茗會住在我們家,下午小姥姥過來接你們,不許亂走,不許亂吃小點心。”
沈黎鄭重地點頭,拍着胸脯保證:“放心吧沈女士,沒有人比你兒子更加聽話。”
沈妤于是笑得眼角彎彎勾起,一點聲音入耳,就連那些吹動的發絲也多情。
陸行州站在兩人身旁打看,雙手插在身後,沒有說話的意思。
張愛玲拿着點名冊從學校裏走過來,看見陸行州微微一怔,張嘴問到:“陸老師,你不是今天請了假?”
然後,對着沈妤小聲開口:“咦,沈小姐,李小茗要轉學了,你知道嗎。”
沈妤原本微笑的臉一下驚在原地,把沈黎和李小茗推進學校,搖着頭回答:“我沒有聽說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張愛玲低頭望着自己的手指,聲音有些不确定:“應該就是剛才的事。她的養父母聽說昨天出了車禍,民政局那邊突然說他們原來的收養手續不全,正好早上有一位從國外回來的先生,說是願意把李小茗接過去收養,等會兒就要來辦理轉校手續了。”
沈妤聽見這話,眼神立刻一緊,低頭思考半刻,神情嚴肅地問:“那先生姓金?”
張愛玲有些驚訝,連忙點頭答是:“沈小姐你認識?”
沈妤面露嫌惡,開口十分小心:“不,但我想,那個人應該是一個戀/童癖,他前幾個月已經上小茗家裏探過口風,張老師,那個男人心理有問題,小茗不可以跟他走。”
張愛玲平生沉浸文藝世界,沈妤的話對于她而言,簡直有如天方夜談。
她站在原地,連頭發絲都透露起無措的情緒:“那怎麽辦?民政局那邊已經說了,李小茗的收養來源不詳,涉嫌人口買賣,要撤銷…你看,就是那個男人,他就是金先生。”
沈妤順着張愛玲手指的方向看去,臉上表情并沒有一點畏懼。
她走過去,攔住男人的去路,語氣十分堅定:“我勸你放棄收養小茗的心思。”
金有勵看着眼前的女人微微皺起眉頭,低笑了一聲,他問:“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也不用覺得自己有些關系就可以為所欲為,無法無天。”
“這位小姐,我聽不懂你的意思。”男人開始将手插進兜裏。
“聽不懂沒關系,你只要知道,李叔和小茗的生母都是夕山人,他收養小茗的時候,小茗的親生母親是寫過委托信的,包括她在夕山的房子也是當時一起過到了李叔手裏,這些都有合法的證據,只要回李叔老家一趟,都可以很輕易拿到,根本不是什麽來源不明的收養。”
金有勵聽見沈妤的話,眉頭忍不住一點點加深。
他鼓動的肥肉橫在臉上,錯成一條一條的紋路,看起來觸目驚心,抓住沈妤的胳膊,冷聲說到:“我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閑事。”
陸行州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
此時邁步上前,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肘,聲音低沉得有些吓人:“我也勸你不要把主意動到不該動的人身上。”
陸行州平日裏戴一副眼鏡,氣質冷清,加上五官長相過于俊秀,看上去并不十分淩厲。
但從本性上而言,他是陸與風的兒子,所以他的血液裏,天生就該有些狼的野性。
男人站在原地,像是也在打量。
沈妤心裏有了主意,決定此刻不再逗留,開口留下一句“我有些事先走”,轉身便快步離開。
她拿出手機,在路上撥通了姚之平的電話,挂上之後聽見陸行州的聲音,也不知他站在那裏等了多久。
陸行州放下車窗,對着外面的沈妤揮手:“上來。”
沈妤微微張大眼睛,小心地回答:“我現在準備去夕山,那裏有李叔收養小茗的原始資料,還有村長的證明信。”
陸行州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極為精簡地加了一句:“一起。”
沈妤坐上車,神情有些不解:“你過去做什麽,你又不喜歡孩子。”
陸行州被她一句話說得直皺眉頭,回答得也就不那麽詳盡:“她是趙源的女兒。趙源坐過牢,收養手續不好辦,讓李複和趙素敏收養她,在現階段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沈妤聳了聳鼻子,忍不住有些啧啧稱奇:“看不出來,你平時冷冰冰的,對兄弟還挺好。不過我也有些好奇,以你陸家的背景,為什麽不索性幫你朋友做個收養證明。”
陸行州并不在意這是戲谑或表揚,他對別人的話向來也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前路,語調平靜:“陸家是陸家,我是我,法律可以解決的事情就無需動用私人的關系。權利社會,越是無能的人反而才會越喜歡侵占別人的權益。”
沈妤聽見陸行州的話,一時竟生出一股難得的認同感。
她雖然不想承認,但在某一些方面,陸行州與自己的觀念,實在是嚴絲合縫地統一着。
姚之平是李複曾經介紹給沈妤的人,他年輕時在北城待過,父親是夕山的老村長。
去年他帶着特産來北城,一見到沈妤便發出了邀請:“你要是來夕山,就給我一個電話,我一定準備上好的臘肉在村口等你。”
可等陸行州和沈妤從悠山縣城的車站裏出來,接他們的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兒。
老頭兒是姚之平喊來的,臉被毀了,看不清長相。
他是外地人,前些年才搬到夕山來,旁人喊他老刀疤子,用夕山當地的話叫來,其實有些像是罵人的話。
可老刀疤并不在意,他還挺愛聽。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精通歪門邪道,就算沒能遺臭萬年,到老了取這麽個名字,既風光又敞亮,也算是贊美。
不過老刀疤不如年輕時生龍活虎,已經不能再與人唇槍舌戰了,他的肺裏長了挺大一個泡兒,治不好,說得多了就扯着心眼兒裏疼。
于是只能一路敲着煙杆咳嗽着,帶動颚下那塊寸長的刀疤,勝過千言萬語。
進山的路有些長,遠沒有許多書中寫的那般惬意。
沈妤不但沒能如想象中那樣看遍山野春色、縱情高歌,還不得不在一路劇烈的颠簸裏,小心捂住自己的左半邊屁股,抓着拖拉機裏的半根鐵把手,偏頭往外使勁杵着,以此來躲開這一路迎面撲來的旱煙與拖拉機濃霧。
老刀疤回頭看見沈妤的模樣,略為局促地笑了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收起煙杆放進車頭的鐵盒裏,開口大如響雷:去後頭你對象那兒坐着,別扯壞了我剛換的把手,金貴着哩。
沈妤聳着肩往後挪了挪屁股,偏頭看見陸行州閉眼沉默的樣子,沒有回話。
這車是老刀疤的命根子,沈妤看得出來,按照老人家的話來說,寶貝疙瘩換成毛爺爺頭,得比自個兒的命還多上幾張。
但到底也是多年的老物件了,一路不停的起火、抖一抖、熄火、又抖一抖,時不時的卡住一口氣就像是馬上要仙去。
但老刀疤看着一點兒也不着急。
他的日子多長啊,正好趁了停下來的空檔下地歇息一會兒,靠在車邊抽一袋煙,或是采一把路邊的野草放進兜裏,“哼”的一聲顯得驕傲無比,他說:“你們看這日頭多好吶,今天是老天爺賞了臉,讓你們兩口子看見這些最漂亮的東西。”
沈妤偏頭望着路邊的一片菜田,沒有聽清老刀疤的話。
陸行州卻在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在那一刻,莫名覺得老刀疤的驕傲有些孤獨,所以他點了點頭,輕聲回答,您說的對。
車子上了國道,路便變得平坦起來。
沈妤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沒一會兒就找着老刀疤說起了話,時間在他們兩的聲音裏倒是也不那麽難過了。
車到村口的時候日頭已經微微暗下來,老刀疤就地把兩人放下來,轉手交給了一個正要進村的姑娘,臨走時被陸行州硬塞了一包煙。
老刀疤實在是好這一口的,一路上時不時瞄一眼陸行州口袋裏的洋煙,奈着老臉與肺病沒法兒開口,最後被陸行州硬生生塞在手裏,還是一臉不樂意地接了過去,五官往上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嘴裏罵罵咧咧:“都說了老子這病吃不得煙,你這臭小子就是想着老子早點死,我呸,老子抽根煙快活得賽他百把個神仙,還死他娘個屁。”
陸行州覺得這老頭實在有趣,所以也不着急離開,靠在一旁的樹幹上,看着他微胖的身子慢慢消失在夕山的雲霧裏,這才回頭往沈妤和姑娘身邊走去。
小姑娘白淨細膩,雖是一張普通的臉,卻勝在年輕,像過去陸行州看過的許多清秀姑娘。
她看着陸行州的眼睛很明亮,喜歡的神情呼之欲出,不加掩飾,單純的讓人內心發慌。
陸行州沒有辦法對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面露冷色。
他只能邁步上前,伸手去摘沈妤頭上掉落的葉子,然後将她落在耳邊的發絲撩起,一一放在腦後。
花兒開的挺好,一片一片出來,一朵一朵又藏進去。
姚之平的家并不遠,進了村,往前跨過幾片菜田入眼便到了。
他雖然沒有按照約定來村口接沈妤,卻的确為沈妤準備了自家炕好的臘肉,在門口望見沈妤,墊腳用力搖動起手裏的東西,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他身邊的兩條老黃狗也随着他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知是在歡迎沈妤,還是把沈妤當成了他手裏的那兩塊肉。
姚之平右腳有些殘疾,在看見陸行州的那一刻,忍不住小跑上前,雙眼發亮,大聲喊到:“陸行州!”
原來,他兩竟也是認識的。
陸行州有些意外,但臉上表情并不十分訝異。
他進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順勢将背上的行李放在門檻邊上,輕聲回答:“姚遠,很久不見。”
姚之平快步接下腳邊的背包,在看見沈妤進來後,氣沉丹田,字正腔圓地喊了起來:“你要早一些告訴我,我一準讓人你從城裏給我帶幾本好書過來。”
陸行州大抵知道些姚之平的性子,他好面子,在姑娘面前最好拿嬌。
他爹是這個村的村長,按老刀疤的形容來說——常年梳三七分的頭,腰間別一把全天自動播放的大塑料喇叭,風格高做派足。
姚之平或許認為自己作為村長的兒子也該是嚴肅的,正直的,不允許擁有一絲低級趣味的。
姚之平高中曾與陸行州同校,他那時是他們寝室裏唯一的農村人。
他有陣子春心萌動,喜歡了班裏一個很是豐腴的姑娘,早時為她心緒不寧、茶飯不思,等偷看過一些男生私下裏傳閱的盜版情愛小說,一時醍醐灌頂,失魂落魄之際便覺人生有了新追求。
後來他見到了寝室裏同樣蠢蠢欲動的李文瀚,茶餘飯後就愛央求滿腦子豔詞淫曲的他為自己吟詩作賦,以此表達心中滾滾愛意。
趙源那時要李文瀚離姚之平遠一些。
他說這人生來是個農民的命,偏長了顆高遠的心,拎不清身份,再說他那一身“為國家之崛起而戀愛”的氣質也很要人命,捧個大缸杯往那兒一坐就像個紅衛兵,圍個圍巾就像是要去貼大字報的。
姚之平沒有聽出他的戲谑之意,他還覺得這是贊揚,之後毅然憂國憂民起來。
只可惜那會兒不是革命年代,每個人的日子都在寡淡的溫水裏淌着,沒有家仇國恨,沒有腥風血雨,他的憂思生不逢時、無處安放,最終便只能獨自為陸行州感傷一會兒。
姚之平對陸行州的感傷向來是有些孤芳自賞的,是哀婉凄豔的。
他時常覺得,如果陸行州能夠早出生一些,勢必能夠成為挽救新中國的歷史名人。
他那時篤定地告訴陸行州:“我從你寫的那些零分作文裏可以看出來,你是個有情懷的人,真的,這是最不該被淹沒的才華,就算不能手提長刀砍小鬼子,也應該被大多數人吹噓遛馬,或者即使你寫不了字,也大可以脫光了衣服,偷爬那些壞透了的官員太太們床笫,讓她們為你歇斯底裏,為你而吶喊,而哭嚎,而淚眼朦胧茶飯不香。”
所幸陸行州沒有成為歷史名人。
所以姚之平與楊茉莉的愛情也沒能長久下去。
高考的來臨,讓大多數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少男少女猛然驚醒,他們紛紛開始意識到,自己為什麽豬油蒙了心,竟會和這樣醜的人親了大嘴巴子。
趙源有時大發善心,也會告訴姚之平,楊茉莉是感性而喜好羅曼蒂克的生物,而不止是這一個楊茉莉,這天下千千萬萬的楊茉莉皆是如此。她歡喜你手裏一朵無名的小花兒,多過你送給她油光水色的臘肉。她閉上眼等待你不經意的一親芳澤,勝過你溫柔地撥去她眼角未曾留意的眼屎。
就算你不是她生命裏的人間四月天,她也期望你帶她去蕩那并不見清澈的康河柔波。你們的分開并不是因為她是分花拂柳的楊茉莉,而是因為你只是那個夕山的姚之平。
所以姚之平終究只能是姚之平,他沒有李文瀚的才情,也沒有陸行州的俊逸,更不能像趙源那樣看破紅塵、大徹大悟。
他那時與楊茉莉約好,今後兩人同甘共苦,一起走向美好的明天。
于是那年楊茉莉高考落了榜,他也回家養起了豬。
當然,這些有關于愛情的種種,姚之平向來不會同他爹說。
姚村長不愛聽,這玩意兒攥在手裏不如村裏的半畝三分地來得實在。
姚之平也沒怪過他,他對自己的爹倒是很少生出什麽奇特的憂慮來。
他似乎認命地知道,自己是農民的兒子,粗俗與卑微才該是生活常有的形态。
但他并沒有意識到,他眼裏這個卑微而粗俗的爹,也是和這世上每一個普通的農民有那麽點兒不一樣的,他有不為人知的私欲,也有不與人說的理想,即使那理想在許多人眼裏甚至夠不着‘理想’的格調,但它固執地生長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而這一切,姚村長同樣不會跟自己的兒子說起。他生而是父親,在兒子面前,許多話注定只能說給自己聽。
陸行州被這位內斂實在的老父親當成了學成歸國的高級知識分子。
他老人家在晚餐桌上,一律不喊陸行州的名字,統一用“陸教授、陸科學家”代替,而沈妤,則被晉升為“教授家屬”的行列。
晚飯後,老村長興致未減,蹲了茅坑就要帶陸行州和沈妤去看村裏新建的大廣播站,陸行州答應下來,沈妤看起來歡欣雀躍,就連姚之平也一并跟了過來。
姚之平說,他爹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
站在未完工的石灰臺上闊膀揚聲,極力地描述着這裏建成後的盛況,像生活充滿了希望。
說到最後口幹舌燥,老村長蹲下身來抖了抖手裏的煙杆子,問陸行州:“陸教授,我們村頭還有一個文化站,你要是有空,也可以來坐坐。一般有節日的時候,這裏就會擺一排大紅桌子,這邊放老于家的幾頭大黃牛,後面放幾只羊,這邊,哦對了,這邊全放豬,陸教授你要是來了,到時候就站在豬裏!
沈妤聽見他的話,整個人笑得前俯後仰。
她為了表現出自己作為“教授家屬”的積極性,當天晚上就去了文化站。
她也不和那些婦女同志們說話,她得表現的有些清高,精心挑選出一本磚頭厚的外文書,往窗邊上一坐,低頭沉思,享受一個知識分子被人豔羨的過程。
老刀疤過來得晚了,看見沈妤顯然有些意外,他是來打麻将的。
身邊的老太太是村裏有名的破裁縫,此時她竟沒有在罵架,而是神情溫和地摸牌感嘆:“哎,果然教授的對象就是不一樣,不光長得好,連看的書都是外文的,幺雞!”
她對面坐着的女人年紀還輕,一晚上興許牌運不好,神情哀怨,有些亂了心思:“我明天一定得把那本書拿來摸一遍,最近我這手氣可實在讓我睡都睡不下去。”
老刀疤一聽這話可不得了,大膀子一甩,開口就喊:“我來我來!”
他想到自己今天摸了好幾下沈妤的手,一時便覺得體內金光四溢。
陸行州跟着姚之平在村裏轉了一圈回來,走進文化站的平房,打眼就看見沈妤在那裏裝模作樣。
他走過去,面色平靜的在她身邊坐下,低頭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書,靠在她耳邊,有些疑惑地問:“你看這個?”
沈妤臉上一紅,卻不願意露了緊張,咬着嘴角,底氣不足地回他:“我…愛學習不行嗎。”
陸行州又看了一眼沈妤手裏的書,點頭表示同意:“可以,就是沒想到沈小姐品位這樣的…高深。”
沈妤一聽這話,臉上又忍不住開心起來,眼睛眨巴眨巴兩下,看着他問:“真的,你也這樣覺得嗎?”
陸行州沒有回答,只是指着那書的封面,用他低沉的嗓音讀了一遍,十分好聽,帶着男人天生的暗啞:“當然是真的。因為一般來說,不會有女人在晚上讀芬蘭版《挖掘機裝配手冊》的。”
沈妤“哐當”一聲将手裏的書掉在地上,然後猛地站起來,像是白白受了委屈,指着陸行州的臉“你”了好一陣,終于沒能你出個所以然來,扭頭一哼,往姚之平家跑了。
這下,幾張牌桌上的女人又有了新的人生啓迪。
“陸教授和太太怎麽像是吵架了?”
“胡說,陸教授和陸太太怎麽會吵架,他們是在互相學習。”
“陸教授走的時候帶走了那本書。”
“可憐見的,這兩口子晚上睡覺都是在讨論知識。”
“那他們啥時候整事兒呢。”
“教授從不整事兒。”
“那他們怎麽生娃?”
“種出來啊!”
同類推薦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

步步生花:穿越之霹靂皇後
師父居心叵測,讓他身敗名裂;師兄騙她感情,讓他死無全屍;
小師妹給她設下生死陷阱,就讓她生不如死!彈藥師借屍還魂,辱她者,她必辱之,害她者,她必千萬回報!
還有他,欲借她力、謀她身、奪她心,她偏要拆他臺、踹他小弟、戳他心肝脾肺腎!
什麽,要姐做皇後?行,領着千軍萬馬過了霹靂火雷陣先!
包子已死,天才重生。行走間,石榴裙下屍橫遍野!談笑中,舌燦蓮花怎敵得過步步血蓮!

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經脈俱廢,不能修煉?怕什麽,她是絕世神醫,這點傷根本不放在眼裏。
爹不疼,娘不愛,人人算計?哼,她有空間在手,靈寵無敵,小小納蘭府翻手可滅!
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