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憶的勇氣（4）

後校門的咖啡廳裏放着時下流行的歌曲，霏霏靡靡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到各個角落。黎越選了靠牆的座位，随意點了兩杯咖啡，抱着手臂等對面的人開口。

“小越……”黎劍鋒嗓音暗啞，聲線不平，帶一絲不被察覺的抖動。他第一次覺得，在自己女兒面前開口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

他把桌上的兩碟點心朝黎越面前推了推，然後佯裝輕松地說道:“吃點兒吧。”

黎越不說話，端起杯子抿一口咖啡。

黎劍鋒滿臉堆笑地繼續道:“我問過了，這是店裏最甜最好吃的蛋糕。”

“我早就不吃甜食了。”黎越放下咖啡杯，終于拿正眼看了他。

“不要學別的女孩子減肥，你要長點肉才好看。”

因為太久沒跟女兒談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緊張，額頭上顯出幾條清晰的皺紋。

黎越不置可否，只是動了動嘴角，剛剛揚起的唇線立即歸了位，那個笑容仿佛昙花般轉瞬即逝。

今天光顧咖啡店的學生很少，整個二樓只有他們父女倆相對而坐。黎越實在受不了僵持的氣氛，她打破沉寂:“您想跟我談什麽？”

“你媽媽……還好嗎？”

黎越把咖啡杯重重地放下，瓷器相撞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咖啡從杯子裏漾出來，灑在幹淨透明的原木桌面上。

這個世界有時候很荒唐。

當兩個人親密無間時，總想着掙脫對方的懷抱，再無關系之後，卻要扮成親人來噓寒問暖。

黎劍鋒就是當年那個拼命掙脫家庭束縛的男人。

如果僅僅是濃情轉淡之後的和平分手，對黎越和媽媽來說不會那麽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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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越明亮的眼睛直直望住黎劍鋒，她沁骨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來回掃視，看得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麽？良心發現了？”

“小越……爸爸當初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跟你媽媽離婚的，她太要強了，哎……”

男人頹喪地垂下頭，白發中夾雜着不太明顯的黑發，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老了很多。白亮的燈光照下來，頭發如同霜染一般，灰白不堪。

“和小三在自家翻雲覆雨，難道就是你所謂的苦衷？不想離婚？對，是媽媽提出來的，她态度堅決，你不得不答應。”黎越的話裏全是諷刺，她倒要看看，這個男人要怎麽辯白。

“小越，我承認我是一時失控沒把持住，但我從來沒想過要抛下妻兒的。”這些話本不該對自己的女兒講，但黎劍鋒沒辦法，遲了十年的解釋，再晦澀難言也必須說出口。

“不然呢？不抛下妻兒那要怎麽辦呢？”說到這裏，黎越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她語速很快，一字一句像在打機關槍，“嘚嘚嘚”一陣掃射，“難道你要一個親眼撞見自己丈夫出軌的女人當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繼續裝模作樣和和美美地過下去嗎？”

黎越從沒想過，電視上的蹩腳劇情會發生在自己家裏。爸爸和情婦在家裏偷情，被突然回家的媽媽撞見。這麽狗血爛俗的情節不是只應該是生活倫理劇的三流劇情嗎？現實卻是真有人蠢到在自己家裏偷腥，還被正妻逮個正着。

“我當初确實很希望你媽媽能原諒我，然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繼續過下去……”

“抱歉，讓你失望了，我媽這個人就是這樣寧折不彎。她別的本事沒有，給女兒一個幹淨的家還是做得到。”黎越的話語之間全是諷刺。

“我知道她做得到，但是負擔太重了。你姨媽和舅舅各自離婚後嗜賭如命，這個大家庭所有的開銷和瑣事都由我和你媽媽負擔，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替他倆還賭債……有時候剛剛還完欠款，新的賬單又來了，我是真覺得喘不過氣來了，才會一時糊塗想要甩掉這個大包袱……可我還是錯了，你和你媽媽太辛苦了！”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店裏的燈光太亮，黎越竟然從黎劍鋒的眼裏看到點點淚光。她撇過頭，假裝無視那刺眼的光亮。

黎越知道自己和媽媽這麽多年熬得不容易，可是吃苦算什麽，總好過一輩子在委屈和抱怨中度過。

“這是我近幾年攢下的存款，幫我拿給你媽媽。”

一張□□被推到黎越的面前，小小的金屬色的卡片，又輕又薄，竟然讓她露出了笑容。她伸手拈起卡片，冷冷地問道:“多少錢？”

“十萬。”

她眯起一只眼，拿手彈了彈卡，嘴角的諷刺更難忽視:“這是你做生意賺的，還是攢的私房錢？不怕被發現麽，用現在的夫妻共同財産接濟前妻？”

“我知道前幾年你媽媽從同學朋友那裏借了很多錢，這幾年你們一直在拼命還債。我補償不了你們其他，只想幫你們把債還清。我去年找過你媽媽，她說什麽也不肯收我的錢，希望你勸勸她，就當是我在贖罪吧。”

“媽媽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這錢……你還是收回去吧。我們家的外債就不勞您費心了。”黎越把卡退了回去，“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再見。”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館。

很多人都說，大人離婚，遭罪的是小孩。

黎越從不認為這是罪過。如果一段婚姻分崩離析，不管它是因為什麽原因走到了盡頭，那都是夫妻關系的結束。終結一段不健康的關系，是成熟的選擇，與其讓孩子活在暗無天日無邊無際的家庭矛盾中，不如帶孩子逃出黑暗，給她一個嶄新明亮的未來。

所以，她拒絕了黎劍鋒的錢。她只是父母婚姻破裂的旁觀者，她不想摻和進上一輩的恩怨情仇中。

她沒資格接受黎劍鋒的忏悔，也沒權利接受他的贖罪。

她不知道黎劍鋒是如何得知她們靠舉債度日的，她只知道她不能告訴他，她和媽媽從來不怕借錢，卻獨獨害怕一件事——我借給你錢，卻做好了不要你還的準備。

借錢的時候什麽狀況最糟糕呢？不是別人不借給你，也不是別人擺臉色奚落你，而是別人把錢借給你，再把你寫的欠條一把火燒掉。既然不指望你能還上，我自然讓你的欠條從此消失。我讓你知道，我同情你的遭遇，我可憐你們孤兒寡母的艱難生活，你們拿錢放心去用，不用擔心還不上，我讓這欠條作不得數。

當黎越看見媽媽的同學當着她們的面把欠條燒掉時，她的心情如同暴雨将至一樣，沉重憋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條沒有頭可以回的路，一條不歸路。她和媽媽，偏偏要把這條路，走出來。

黎越一路想着心事走回寝室，卻在門前看到等待多時的陸之丞。

他什麽話也不用說，只是站在那裏，眉頭還微微皺着，卻給了她一個最溫柔的微笑。她一步步走近他，心裏的洪水漲潮般湧上來，鼻子酸澀，眼睛發脹。

陸之丞從褲兜裏掏出手帕，遞到她的眼前：“沒辦法等你晚點跟我聯系，我只想告訴你，我在這裏。”

黎越讷讷地接過熟悉的手帕，眼淚再也繃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砸在柔軟的布上。

她想，自己終歸還是有怨恨的。這怨恨來自缺失十年的父愛，來自她戒掉甜食的無法釋懷。

她埋着頭，帶着明顯的哭腔：“陸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愛吃甜食嗎？”

黎越記得，自從父母離婚後，她既要忙學業，又要照顧家人，常常覺得透不過氣來。而一年一度的春游，是她翹首以盼的日子，也是她難得可以輕松的時候。可是，就在這樣對第二天充滿期待的時刻，她卻被一盆冰水潑了個透心涼。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碰到了爸爸的同事。那個叔叔沒有像平常那樣揮揮手讓她趕緊回家，而是叫住了她，從公文包裏抓出一把糖來。

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他拍拍小黎越的頭說:“這是你爸爸發的喜糖。”

黎越伸手接住，五顏六色的糖紙像天上的彩虹一樣好看。她維持着捧糖的姿勢沒有動，小聲問道:“他要跟誰結婚了？”

“你不知道嗎？就是一直跟他在一起的那個阿姨啊。”叔叔毫不避諱地告訴她。

雖然大人沒明說，但是她已經猜到了。爸爸要結婚了，跟那個被媽媽捉奸在床的女人。

年幼的她可以接受父母離婚，也可以接受父親再婚，但她卻對父親和出軌對象的結合難以消化。

她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失望。

就好像，生活給了你一顆糖，你剛把糖紙剝開，糖卻掉到地上。這顆糖沾滿了泥土和灰塵，撿不起來，更吃不到嘴裏。這個時候，你才發現，生活永遠不可能甜甜蜜蜜。

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甜只是其中一味，永遠成不了她生活裏的主角。

所以，在第二天春游時，黎越才會拒絕所有的甜食，她才會對陸之丞說出那樣一番與年齡不符的話，讓身為老師的陸之丞至今念念不忘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