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誰的舊傷口（4）

天一放亮，醒了酒的鐘瑞點好早餐，坐在陸之丞的房間裏，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享用美味豐盛的食物。

鐘瑞細致地在土司上塗抹花生醬，望着陸之丞眼裏全是意味不明的笑：“昨晚我才發現，你也有禽獸的時候。”。

陸之丞推開面碗，喝一口礦泉水，挑眉看着對面那個昨晚還要死要活今天就不知死活的男人，淡淡地說道:“禽獸？昨晚那種情形，我不抱她走才是我認為最禽獸的行為。”

鐘瑞一口土司咬在嘴裏，默默地朝他豎起大拇指。

“說實話，你以前是她老師，知道她家裏的事嗎？”

“差不多知道一些。”

陸之丞父親的學生在黎媽媽的學校任教，多多少少知道點兒黎越家裏的情況，有一次跟陸之丞見面，閑談中聊起過。陸之丞知道後，對黎越的學習格外上心，生怕她不小心誤入歧途。好在黎越一直根正苗紅，學習上進努力，成績不錯，根本不用老師操心。

鐘瑞聽他說完，問他:“那你介意她的家庭嗎？”

“我為什麽要介意？”陸之丞聲音拔高了一度，有些意外，在觸到鐘瑞的目光後，又立刻了然于心，“我根本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她和她媽媽都非常了不起。”

是的，了不起，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那你在等什麽？瞎子都看得出你喜歡小黎越。”對于他如此遲緩的行動力，鐘瑞不屑地撇撇嘴。

陸之丞低頭輕笑一聲，斂起情緒認真回答:“她從小缺乏安全感，行事謹慎，感情又特別細膩敏感。我不能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不管不顧地沖上去，那樣會吓跑她。她比我小很多，我得耐心等着她。”

黎越年幼時經歷的家庭變故從來都不是讓陸之丞刮目相看的原因，更不可能成為讓他卻步的絆腳石。相反，她那股百折不撓的韌勁，她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溫柔，她由內而外傳遞的溫暖，才是她吸引他一步步靠近的理由。

是他喜歡她的，全部理由。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喝醉酒後什麽都忘記的，一種是清醒過來仍然記得當時醉了的事。

黎越屬于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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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隔天醒過來的時候，昨晚醉酒的記憶格外清晰深刻。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清晰地告訴陸之丞家在哪裏，記得他如何把自己送到門口，再從包裏摸出鑰匙打開門，她甚至記得自己強裝清醒，鎮定地跟媽媽道了晚安。

當然，她也清醒地記得，昨晚的自己是如何露出從不示人的傷口，一點點剖給陸之丞和鐘瑞看。

只這一點，就讓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删除自己的記憶。

如果說頭一晚有什麽值得存檔、不舍得格式化的內存，那一定是陸之丞的懷抱，讓黎越臉紅心跳的懷抱。

寬厚的手掌、有力的臂膀、貼膚的溫熱，是她對昨晚那個懷抱的全部印象。她醉醺醺地趴在陸之丞的肩頭，任由他摟住自己的肩膀，打橫抱起來，直到被送回家，她都一直沉默地醉着，不願意清醒。

這算不算是借酒裝瘋呢？不算吧，頂多是酒壯慫人膽。

等陸之丞抱着她一路爬上樓，準備敲門時，她奇跡般地清醒過來。她掙紮着要從他的懷裏跳下來，卻被輕輕放到地上。

陸之丞扶住面前一半清醒一半醉意的姑娘，讓她穩穩地靠在自己身上。

一低頭聞見她發間的香味，檸檬味的洗發香波不停地往他的鼻腔裏鑽。本來沒喝幾口酒的他也要醉了。

懷裏的姑娘摸索着從包裏掏出鑰匙，在聲控燈的照明下好不容易找準了鎖孔。她忽然停下動作，轉過身來揮揮手:“陸老師……再見……”

她清清喉嚨，低聲發了幾個模拟音，努力把聲音調整得平靜鎮定之後，才扭開門鎖，走進屋去。

所以，當黎越第二天在一中門口看到陸之丞時，昨晚的記憶如同電影在腦海裏一幕幕閃現。

她的臉染上緋色，連耳根子都沒有幸免。而她努力平複的如雷般的心跳，也在陸之丞走近的那一刻，再次潰不成軍。

陸之丞并沒有發現她的異樣，領着她輾轉到後門，靠他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臉說服門衛放他們進了校園。期中考試剛剛結束，沐浴在陽光下的校園美好寧靜，微風吹起，飄來一陣甜甜的花香。

黎越深呼吸了幾下，對陸之丞說:“陸老師，昨晚……我很抱歉。”

陸之丞轉過頭來，臉上是明晃晃的光線，立體的五官被打上高光，顯得更加棱角分明。他抿唇笑起來，特別溫柔:“不用放在心上。還記得畢業典禮上，我說過的話嗎？”

黎越茫然地擡頭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我說的話，但我知道，十年前在大禮堂給你們的人生建議一定被你牢牢記在心裏。”陸之丞舉起手指向禮堂的方向。

黎越擡起頭，目光越過操場，寂靜無聲的禮堂是這座百年名校裏最古老的建築。

她當然記得。

那年夏天，花開得特別美，一串串挂在樹上，整個學校都沉浸在膩人的甜裏。畢業典禮隆重熱鬧，陸之丞代表初三畢業班的科任老師在臺上發言。

他說:“今天，老校長給我的題目是《人生的意義》，原本以為這個題目會讓德高望重的老師來講，沒想到卻陰差陽錯落到我這個毛頭小子身上。”

臺下響起學生的笑聲，他揚起唇角，跟着笑了笑:“人生是什麽？我自認為還不能完全參透，也沒有足夠豐富的人生閱歷來給你們講太多大道理，只希望通過我淺薄的認知，給你們一點也許會對未來有用的建議。”

陸之丞一改平日體恤運動褲的休閑裝束，襯衣和西褲的打扮讓他看起來格外精神奕奕。他撐住演講臺，望着臺下的學生說:“第一是善良，保有一顆善良的心，善待自己和別人，也善待我們身處的時代；第二是寬容，有容乃寬，寬容不是妥協，而是以柔克剛。人生，若真能做到“善良寬容”，也不算荒廢了它的意義。與同學們共勉！”

直到今天，黎越仍然記得他望向臺下的如炬目光，那麽明亮，像是指引前進方向的燈塔，充滿令人安定的力量，讓人信服。

“寬容和善良。”黎越垂下頭，眼睛裏的光一閃而逝，“我都記得。可……有的時候就是不想寬容，不想善良，甚至會有惡狠狠詛咒他們的念頭。”

她記着陸之丞的話，也踐行着他的話。她多麽渴望自己擁有他希望的品質，可事與願違，她無法時時刻刻用一顆善良的心去體諒和寬容給她的家庭帶來挫折的人。

只要一想到那些年接踵而至的波折挫難，她的心就像被壓上沉重的石塊，喘不過氣來。如果說陸之丞的話是她支撐自己捱過那些日子的唯一信仰，那在壓抑奔勞的間隙裏偶爾冒出的惡念又算什麽呢？

“我……很壞吧？”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想，她終究還是沒能成為他期盼的模樣。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陸之丞望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專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不要責怪過去的自己，你所做的選擇一定是當時最好的，感謝過去的你給自己的經歷和感動。”

黎越終于擡起頭，她看見陸之丞近在咫尺的臉，他墨如深海的眼裏是她清晰的輪廓剪影。

心靈雞湯教人感謝那些輕視自己、折磨自己、欺騙自己的人，從沒有一個人像陸之丞一樣告訴她——感謝自己，感謝曾經那個自己，感謝曾經那段自己都想掩埋的時光。

舊時光曾有的傷疤和創痕都是成長的印記，是它們讓她成為今天的黎越。

“走吧，去教室瞧瞧。”

陸之丞拍拍黎越的頭，拉着她的衣袖站起來。黎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一點點靠近十年前的那間教室。

教室還是原來那間，內部陳設卻與以前有了很大不同。黎越找到自己當時的座位坐下，簇新的桌椅、現代化的教學儀器和高端大氣的講臺讓那段記憶變得陌生又模糊。

陸之丞一躍跨上講臺，拿起粉筆唰唰幾筆寫下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清晰的粉筆字跡映在黎越清亮的眸色中，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全都真切起來。喜憂參半的數學課、磨人的數學作業、痛苦的數學考試、惱人的成績分數……每一點每一滴的學生生涯，都在黑板白字的印象中鮮活如昨。

陸之丞站在講臺上，一如平常的幹淨整潔、俊朗挺拔。他左手揣在褲兜，右手捏住一截粉筆，不動聲色地看着黎越。

時間不知是穿越了還是靜止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有離開這裏，沒有離開過講臺，沒有離開過她。

陸之丞把黎越送回家，在樓下跟她道別。

黎越伸出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聲音低低的:“陸老師……謝謝你……”

說完不等他回應，她轉身飛快地跑進單元樓，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家，嘭的一聲關上門。

黎媽媽好奇地從廚房探出頭來:“怎麽了？”

“沒……沒事兒。”黎越背抵着門，嘴裏大口喘着氣。

晚飯時，黎媽媽不停給她夾菜：“多吃點兒，別想着減肥，你要胖一點才好看。”

天底下的父母大概都是如此，看不得孩子吃不飽穿不暖，生怕孩子遭一點罪。就算是她那個難得見一面的父親，也是盡力讓她多吃一點長胖一點的。

黎越捧着碗的手一頓，想起之前在遙城跟父親的那次見面，算不上愉快的談話，她的心裏湧出一股酸意，夾帶着一絲絲的後悔。

“媽媽……”

她望着已經不再年輕的母親，困難重重的生活曾讓這位優雅大方的音樂老師淚流滿面，但擦幹眼淚的她依然知性美麗，依然靠自己的雙手為女兒撐起了一個家。

“您還恨爸爸嗎？”

媽媽沒料到女兒會突然提起那個人，她放下碗筷，靜靜地坐着，像是陷在無邊的回憶裏。

黎越出聲提醒:“如果當年他沒有發生……那件事，可能我們家不會陷入那樣的困境……”

媽媽搖搖頭，打斷她的話:“就算不發生那件事，我們之後也要辛苦一陣子的。”

“畢竟多個人多雙手，很多事情不會力不從心。”黎越撇撇嘴，對于虧欠她父愛的爸爸，難免頗有微詞。

“越兒，沒必要抱怨。”媽媽攏住鬓邊的碎發，別在耳後，輕言細語地說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爸爸很少來看你，但他心裏有你。”

無可否認，她們的日子不富裕，父親的離開讓這個背負重債的家雪上加霜。但好在有個凡事樂觀的母親，她讓女兒明白，沒有怨恨的生活總會有盼頭。

黎越點點頭:“是的，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緊巴了點，但您讓我知道，沒爸爸在眼前，我們也能很快樂。”

感覺這兩天過得特別不真實的黎越終于跟過去和解，連帶那些過往的回憶和跟了她多年的舊傷口，在媽媽的話語中，在陸之丞的陪伴下，一一被趕走。

陸老師……

陸之丞……

黎越握着手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在心裏反複寫着陸之丞的名字。

你曾經教會了我寬容和善良，是不是我也要學着自己勇敢？學着勇敢面對自己的心……

樓下，陸之丞一直遠遠地望着窗邊亮着的燈光。他站了很久，心裏反複琢磨着這兩天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颀長的身影被路燈拉得越來越長。

終于，他掏出手機發了一句簡短的話：這樣的一個你，我愛。

作者有話要說： 呼~~~~~~終于把黎越的家庭背景交待完了。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個大家庭的事情有點奇葩，什麽舅媽愛上姨父之類的太狗血，然而我只想說，黎越是有原型的，這也是真實的家庭狀況。我的創作太接地氣了，完全來源于生活。哈哈哈~~~~~

好了，這之後就是甜甜甜啦~~~~嘻嘻嘻，狗糧請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