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記憶

“娘，我們要去哪裏？”

稚嫩的孩童發出一聲詢問，絕美的女子沒有轉頭看她，只是緊緊捏住她的手，冷冷道：“回家。”

女子是她的母親，可是她知道，她的母親從來就不喜歡自己。她那麽美，可是又那麽冷，冷得她都不敢跟她說話。可是好奇心讓她不得不繼續問。

“回家？可是娘說過我們沒有家。”

女子瞪了她一眼，眼中滿是厭棄，可最後還是說道：“現在有了。”

她跟着那女子，朝着一家人家走去。那戶人家似是大戶人家，門口的大獅子比三個她加起來還要大，才開始學字的她擡頭看了看，見門口寫着“沐府”兩個大字。

她想起來了，她的娘姓沐，叫沐清漪，這裏原來就是娘的家啊。

她笑了，她很高興可以回家了。這幾年來，她跟着娘四處走，根本沒有家，她很羨慕別的小夥伴都有家，可是唯獨她沒有。她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麽她們沒有家，她母親卻狠狠地瞪着她，說：“這都是你的錯。”

她們沒有家，這都是她的錯。從此後，她再也不敢問家的事，她也覺得很對不起母親，因為她，讓她的母親沒有家了。

這次她們卻回家了，母親終于不會說是自己讓她無家可歸的，這下母親一定不會再對自己那麽兇了。

回家，是什麽感覺？

她期待着，高興着，可是這種期待和快樂很快就被澆滅了，因為她發現，“家”裏的人并不喜歡她。

她們叫她“不淨子”，用惡毒厭惡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她是什麽髒東西一樣，唯一喜歡她的就是她的祖父。

那個年近半百，笑容和藹的男子。他教他學字，認草藥，還将她抱在膝蓋上玩，她真的很喜歡他，所以她經常去找他玩。

有一次她像往常那樣去找他玩，可是她發現他好像不在家，他的房門緊閉着。她很失望，準備等會再來找他，可是她卻聽到裏面有人在講話。

為什麽明明在家卻不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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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很疑惑，于是趴在窗戶那裏，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一個陌生的男人說道：“只要你做了，我就放過她。”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放過清漪？”這個聲音她知道，正是她祖父的，只是此時聽來并沒有平日裏的溫和慈愛，而多了幾分恐懼和小心翼翼。

他很怕和他說話的那個人嗎？那個人是誰？帶着這些疑問，她繼續小心翼翼地偷聽。

那個說話很冷的聲音又道：“哼，因為她不識好歹。這天下誰不想做本皇子的女人？可她偏偏仗着自己是京師第一美人便自視清高，本皇子誠心求娶居然不屑一顧，我倒要看看，本皇子想要的女人，有誰能逃得出我的手心。”

“你……可……謀殺皇子，是滅族的大罪……”

祖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戰戰兢兢。

那人繼續說道：“怕什麽？沒有人會知道是你下的毒。到時候我會讓你主診，大不了就擔個救治不力的罪名，可是只要你做了我就會放她回來，你自己好好考慮清楚，是大皇子的命重要，還是你女兒的命重要。”

“這……”

祖父似乎顯得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她不是很明白他們在說什麽，只是潛意識裏覺得是什麽不好的事。她想回去找自己的母親，想跟她說一說，卻發現自己的母親不見了，自己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其他人都對她說她只是有點事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可是她知道，她們都在騙她，她覺得她就快要失去她的母親了。

雖然母親并不喜歡她，可是她并不想失去她。

母親果然沒有回來，過了幾天，祖父也沒有再回來，說是被帶到宮裏，然後被關了起來。

沐府的人都很驚慌，似是有什麽大難要臨頭了，人人都想要逃跑。可是沒有人帶着她跑。

母親這個時候卻突然回來了，她什麽也沒有說，拉着她就往外面走，可是她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被人攔了下來。無數帶着刀的人闖進她們家裏，見人就砍，家裏瞬間成為了哀鴻遍野的地獄，到處都是血和死人，母親拉着她一直跑，躲避着那些人。可是最終還是被逮住了。

一個拿刀的人拉住她的胳膊，準備朝她砍過來，她害怕極了，扯了扯身邊的母親。母親回過頭來，在刀落下的瞬間擋在了她的面前，刀插入身體的聲音是那麽的熟悉，熟悉得似是無數次地在自己眼前演練過。

母親美麗的臉擔憂地看着她，在她耳邊快速道：“依依，記住，你的父親是二皇子，将來的太子，如果你能長大，別忘了……”

別忘了什麽，她沒有講完，就倒了下去，只是她還是忘了，忘得幹幹淨淨，忘得毫不留戀。

最後是宋揮将她拖走了，那個少有的喜歡她的下人，他喜歡她是因為他喜歡她的母親，她知道，他叫她母親“小姐”，叫自己“小小姐”，将她當做自己的小姐那樣對待。

只是最後他為什麽又将她丢了？她不知道，也許是自己神情太恍惚了，只知道亂跑，也許是他太過慌亂，躲避時忘了拉緊她。總之，從此後，她變成街上的乞丐，直到餓暈在街上，被人撿到為止……

記憶如同潮湧一般，随着那一聲悶響，和眼前不斷擴大的血紅，從她的腦海裏不斷顯現。

原來不管如何讨厭，她始終抵不過自己的本能，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刻，她還是下意識地保護了她，從此，她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

她的母親，為救她而死，而她的父親，殺了她的母親，而且現在還要殺了她，即使費盡一切心機。

她是“不淨子”，天生就是不淨之人，她給自己的母親帶來了災禍，給自己的家人帶來的滅門之災，難怪他們不喜歡她。她就是“不淨”啊，未婚先孕的“不淨子”，無父亦無母的“不淨子”。

眼淚從眼眶裏噴湧而出，可是她卻發不出聲音來，看着懷裏閉上眼睛的宋揮愣愣發呆。

“宋叔……娘……”

她喃喃，似是将眼前的一切和多年前的景象重疊在了一起。她已分不清這裏是小屋，還是在沐府，眼前的人是宋揮，還是自己的母親……

她眼睜睜看着那人拿着血紅的大刀，重新再舉起來，那刀似是帶着地獄裏的血色怨念，劃過空中濃重的血腥氣，帶起無邊風色，緩慢而堅定地朝她砍了下來，可是她卻渾然未覺，她看着那把帶着宋揮鮮血的刀，如同沾上多年前母親鮮血的那把刀一樣，直直劃過她的耳際，朝她脖子劈過來。

她緩緩閉上眼，卻任然能看到母親那雙既帶着恨意卻又充滿了不幹和憐愛的絕美眼眸。

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她愣愣地抱着懷裏慢慢停止呼吸的宋揮，平靜地等着最後那一刻的到來。

“嗖”地一聲，一聲剪羽擦過空氣的破空聲從遠處傳來，箭沒入身體的聲音亦是那麽的清晰，耳邊的大刀停頓了一下，然後似是失去了往下的力氣，緩緩垂了下去。

舉起大刀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遠處，似是不敢相信這裏竟然會別的人出現，再看到遠處的人後，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随即緩緩倒了下去。

刀落在了地上，撞在石頭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小婉似是終于從混亂的記憶中回過神來，朝剪羽射來的地方看去，她看見帶自己來的那個人站在不遠處，而他的後面，跟着瑞王府的親兵。楚析一身勁裝站在那裏最前面，右手平舉中的弓還在兀自顫抖，弓弦似是還在微微發着顫，這一切都昭示着剛才的那一箭是他射出來的。

“小婉！”

董明珠也是一身勁裝，朝她奔過來，楚析和那人也奔了過來，帶着瑞王府的親兵将那幾個刺客一一控制。

“小婉……”

董明珠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和宋揮分開，看她神情恍惚，眼淚流了滿面都還不自知，知她剛才定是天人交戰，震驚莫名，那情形和她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竟然一模一樣。

她花了那麽多的時間才解開她的心結，讓她不再對人害怕，此時，難道又要從頭來過嗎？這次又要花多少時間？

她緊緊抱住她，似是抱住一個受傷的孩子，在她耳邊不停安慰着她。

“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帶你回家，沒事了。”

小婉似是夢游一般，讷讷地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她不知道楚析和董明珠對她說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的馬車，等她好不容易從混沌中恢複過來，才驚覺，宋叔叔已經死了，那個與她以前的家唯一有聯系的人也不在了。

她開始不受控制似的大哭起來，一旁的董明珠一直将她抱在懷裏，似是安慰孩子一般，任由她哭泣，一旁的楚析卻始終沉默着，沒有說話。

哭了許久後，小婉才似是終于恢複了能順暢說話的能力，心裏一直堵着的那口氣也似是舒暢了些。她看了看董明珠，也不及問他們是怎麽找到她的，便趕緊對她道：“小姐，我知道要殺我的人是誰了，他就是太子，太子他……”

董明珠看着她，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似是早就已經知道了一般。轉頭看看楚析，也是一臉了然的表情。

“你們，早就知道了？”

董明珠點了點頭，“我們也是幾天前才知道的，而且，太子造反了。”

“造反？為什麽？”

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已經當上儲君十幾年，眼看着皇上年紀大了，只要再等幾年，就能順利當上皇帝，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冒險造反？

董明珠知道她很疑惑，便将她失蹤這幾天京城發生的事講給她聽。

原來昭帝一直不信任太子是有原因的。當年大皇子死得蹊跷，與二皇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當年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太子，都是儲君的競争者。大皇子死去，其中獲益最多的就是二皇子。只是當年一直沒有找到直接證據證明二皇子就是殺死大皇子的人，而二皇子當時又是儲君的最名正言順的人選，昭帝便只好将太子之位傳給他，只是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放棄對他的懷疑。

卻在不久前，昭帝突然暗中重新調查當年大皇子的死因，查到當年毒死大皇子之人就是給他解毒的沐禦醫，而且還查出了背後的主使，竟然就是當時的二皇子，現在的太子。

毒死大皇子的罪名即使是太子也擔當不起，而且這還是直接關系到他的太子之位。昭帝非常震怒，準備奪去他的太子之位，追究當年毒死大皇子之事。

太子暗中知道後，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原來他早就暗中密謀造反，此番舊事被揭穿，只好一舉造反，準備攻入皇宮，殺死昭帝，自己當皇帝。

只是太子不知道的是，平日裏看起來不問朝政，無所事事的老皇帝竟然早有準備，似是早就在等着他造反一般，很快便将太子的兵壓了下來。太子一家都被關押了起來。

昭帝于是繼續派人徹底調查當年的事。當年大皇子的死和沐家被滅門，加上這次造反的事，三件事壓在一起，太子無論如何也是死罪難逃。只是太子雖然被關，但是之前下的絞殺令卻沒有收回，刺殺的人依然在尋找小婉，最終還是被找到了。

他們原本也不知道小婉就是被太子的人所抓，最後竟然是昭帝派人送來她藏身之處的消息，他們便跟着那人一起來找小婉，幸好來的及時。

“只是可惜宋叔……要是再早一步就好了……”董明珠不無惋惜道。

小婉搖了搖頭，“宋叔叔為了保護我才死的，要怪的話也要怪我。”

董明珠摸了摸她的頭，搖了搖頭，楚析也搖搖頭說，“這次還要多虧了冥放大哥，是他叫我們來救你的。”

“冥放？”小婉疑道。

楚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就是當時帶你來這個小屋的人。他原本是邊疆的一個軍士，後來脖子受了傷，嗓子弄壞了，便回京城來，入了太子府門下做幕僚，其實就是太子府暗中養的刺客，只是，連太子都不知道，他其實是皇上的人。”

“冥大哥……”小婉記起來，他說過他認識谟楓。

想不到老皇帝辦事情居然如此雷厲風行，老謀深算，讓小婉不禁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