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皈依01

隋大業七年十一月初九,秦嶺北麓。

金烏西墜, 天地間只餘一縷金色餘光。

骊山始皇陵前矗立着一座三層圓丘祀壇, 那座祀壇占地極廣, 最底層直徑便有二十一丈,通體高達九丈, 建築可謂是極盡精巧。只是,讓人觀之便覺毛骨悚然的是,這座祀壇的建造材料不是一般的五色土、漢白玉或是文葉青石, 那一根根緊密貼靠在一起的白色棒狀物, 分明是人類的骨骼。

即使以着特殊的方法使得這些骨骼潔如白玉, 但靠近這座人骨祀壇的時候依舊能夠嗅到那股血腥氣。森森白骨仿佛裹挾着無數人的怨恨,詛咒着踏上祀壇之上的人。

祀壇數十丈開外的地方, 數萬禁軍嚴陣以待。而整個祀壇範圍內, 唯有下令敕造這座白骨祀壇的隋帝楊廣。

祀壇第三層直徑為九丈, 白骨地面挖出深約兩寸的凹槽, 對應着東北、東南、西南和西北這四個方位處各擺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青銅獸像。

東北方位的獸像羊身人面,面上無眼, 腋下生目, 又有虎齒人爪, 正是兇獸饕餮。

東南方位的獸像形如巨犬, 長毛四足, 似罴而無爪,即為兇獸混沌。

東南方位的獸像狀如猛虎,長毛人面, 豬口獠牙,即為兇獸梼杌。

西北方位的獸像狀如猛虎,蝟毛有翼,即為兇獸窮奇。

這祀壇之上負責鎮守四方的,正是傳說中的四大兇獸。獸像猙獰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這四兇獸就要活過來,擇人而噬。

一身玄衣纁裳,頭戴十二青珠冕旒的隋帝楊廣則站在祀壇中央,他右手握着一把白骨匕首,鋒利的刃尖慢慢劃破左手的掌心,鮮血湧出,淅淅瀝瀝地淌入身前祀壇中央的青銅爵杯中。

鮮血漸漸盈滿爵杯,鮮血滿溢而出,順勢淌入爵杯下的凹槽裏。鮮血落入凹槽中後瞬間拉成一條血線,慢慢湧向祀壇四方的兇獸青銅像。

掌心的刺痛無法改變楊廣眉宇間桀骜之氣以及他唇邊勾着的那一抹勢在必得的笑容,他聽着鮮血淅淅瀝瀝滴入青銅爵杯中的聲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巨大陵寝和背後的骊山,落日的餘晖下,這座骊山壯美巍峨,正如一頭阖目假寐的巨龍。而始皇陵,正如巨龍颌下的那顆明珠。

祀壇上回蕩着楊廣的輕聲自語:“且看着罷,始皇帝,嬴政。待得朕征服高句麗,踏平四方,自當功蓋千秋,遠勝你秦皇嬴政。”

他不會敗,也不可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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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也不過是夢而已。

楊廣用力地攥住自己那只受傷的左手,鮮血流淌得更快了。

只是,楊廣嘴上雖然說得篤定,但他的目光卻變得幽暗起來,充滿了暴戾之氣。

說到底,在召集天下兵馬,即将攻打高句麗的節骨眼上,突然做了那樣一個不吉利的夢。即使楊廣不願相信那些夢中預示,夢中的一幕幕也終究是給他心底留下一根刺。

三征高句麗皆敗,這樣的事情怎會出現在他楊廣身上!

還有……

楊廣眼神陰鸷地用那只沒帶傷的手掌撫摸着自己的頸項,還有那被生生缢弑的痛苦。雖然夢境中他沒能看清對他下手的人是誰,但他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開始做這種夢的時候,他已征集隋軍百萬,準備下令兵分十二路,各自為戰再于平壤會師。但那個見鬼夢境生生阻止了楊廣下令,理智上,他拒絕相信那個荒謬夢境。但情感上,作為帝王,他總會相信一些上天給予的啓示。

他下令大軍原地整軍練兵,隋朝推行的是府兵制,農時耕地,農閑練兵,但想要攻打高句麗,單憑府兵數量顯然是不夠的,因而他又募兵幾十萬。

比起訓練有素的府兵,這些募來的新兵無疑是需要訓練的。

楊廣心有餘慮,索性就以訓練的名義暫緩出兵,只是如此會給當地百姓帶來何等的麻煩,這就不在楊廣考慮的範圍內。

楊廣被接連數日的噩夢所擾,當即下令召集有能方士觐見。能說出個所以然,楊廣不吝賞賜。若是說不到他的心坎上,自然殺無赦。

楊廣滿心暴戾亟待發洩。

好在,前來觐見的一衆方士之中,有一個倒是有點本事,亮的一手讓楊廣看重。他不提自己夢中種種,只要踏平高句麗萬無一失之策。

夢中楊廣三征高句麗失敗,那他現實中便要踏平高句麗,令四夷臣服他大隋朝。

那方士便提出鑄造屠龍劍。

以飽含怨恨而死的人骨建造祀壇,斬一條龍脈以彙聚龍氣,鍛造出一把無上寶劍。屠龍劍在手,楊廣有龍脈之力加持,他自然能夠斬殺高句麗這條僞龍。

楊廣采納了方士獻策。

提起龍脈,楊廣第一時間想起的便是骊山龍脈,秦始皇嬴政陵寝所在。

他一心想要創下無上功績,超越秦皇漢武,而古往今來,誰人不知曉骊山這條龍脈。

楊廣毫不猶豫地決定将祀壇建在骊山,準備斬骊山龍脈,鍛造屠龍劍。

楊廣垂眸看了一眼祀壇中央,屠龍劍的劍胚在祀壇建造的時候就埋在了祀壇的中間,待得楊廣斬下龍脈,龍氣便會彙聚到祀壇之上,進而融入那把屠龍劍中,為其開刃。

主持這等屠龍之祀,唯有真龍天子可行。想要喚醒祀壇兇獸助威,楊廣需以真龍之血催動祀壇,這是他人無法代替的事情,也是方士提及這個方法時猶豫不決的原因。

讓天子流血,即使是楊廣自己的選擇,亦是大罪。

方士這個态度反而讓楊廣更加相信這個辦法,他赦了方士無罪,并命他在骊山龍脈處加緊建造祀壇。祀壇的建造“材料”,随方士下令,他只要盡快得到屠龍劍,誅滅高句麗這條僞龍。

現在,終于到了開壇的時候了。

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屠龍劍,楊廣便興奮得眼珠發紅,根本不在意掌心這點小傷。

當天地間最後一縷陽光泯滅在骊山之後時,凹槽裏流淌的血線正好抵至四方兇獸的青銅像上。兇獸的身體沾染上鮮血的那一刻,幽深的光芒在獸像上閃過,本就栩栩如生的獸像就像是活過來一樣,祀壇四方漸次響起了低低的獸吼聲。

獸吼聲由低到高,由幾不可聞到震耳欲聾,楊廣身在其中,本就失血過多,這會兒被獸吼聲一震,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他的身體晃了晃,險些跌倒在地。好在他及時抓住了身前祭臺上的青銅爵杯,這才勉強穩住了身體。

只是這一下,他手上的傷口撕扯得更大了,鮮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落入爵杯中,凹槽中原本那一條條細細的血線陡然粗壯了不少,而四方兇獸的身體上,黑霧蒸騰,在上方形成了猙獰獸像。

楊廣急喘了兩口氣,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

骊山上空,金色的霧氣絲絲縷縷地湧出,在空中彙聚成型,不過呼吸之間,一條長約百丈,有着駝頭鹿角兔眼蛇頸蜃腹鷹爪,渾身覆蓋着金色鱗片的巨獸出現在骊山的上空處。祂的身上萦繞着淡淡金光,在這日落月未升的時刻,偌大骊山竟亮如白晝。

竟是一條煌煌如曜日的五爪金龍。

金龍的頭顱微動,長須無風而動。一雙純金色的眼瞳淡淡地俯視着下方的祀壇和一臉瘋狂的楊廣,眸光不悲不喜。

遠處負責守衛祀壇的隋軍護衛親眼見到如此神異一幕,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喉嚨裏壓抑着顫抖的呼聲。片刻後,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有護衛扔掉了手中的槍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們不敢再看懸浮在骊山上空的五爪金龍,只顫抖地将額頭用力地抵在地面上。

天地之威讓他們顫抖,恐懼,以及發自內心地敬畏。

楊廣緊緊盯着空中的五爪金龍,眼睛亮得駭人。他失去的血讓他變得虛弱,幾乎站不穩當,但他看到這條金色巨獸,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祀壇四角,已經凝聚出實體的四兇獸虎視眈眈地瞪視着天空之上的金龍,利齒間涎水直流,獸瞳中滿是貪婪與渴望。

“去,快上!”楊廣沒有注意到自己越來越虛弱的身體,即将鑄造出屠龍劍的興奮支撐着他的身體,讓他興奮地大叫,雖然事實上,他現在發出的聲音極為微弱,全然沒有自己想象的中氣十足。

“嗷——”

四兇獸咆哮一聲,猛地撲向天空中的金色巨龍,張開血盆大口,猛地咬住了巨龍的身軀。

巨龍身軀微微一顫,方才無悲無喜的金色眼瞳中似乎閃過了什麽,祂巨大的頭顱微動,金色的眼瞳淡淡地看向死死咬住自己身軀的兇獸。

與此同時,長安郊外,一個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眺望着骊山的方向。什麽金光巨龍,什麽兇獸可怖,在普通人的眼中,今天是罕見的無月之夜,随着金烏西墜,沒有萬家燈火的郊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在中年男子眼中,他卻清楚地看到金色巨龍被四方兇獸撲咬的情景。

男人嘴角微翹,他的手中緊握一只黑色羅盤,羅盤的模樣與骊山前的三層圓丘祀壇一模一樣,完全就是縮小版的祀壇。而最上層的羅盤上,四角兇獸宛如活物一般,不住低吼咆哮。

“成了。”男人輕聲自語,語氣裏是說不出的暢快之意,“姓楊的,你大隋壞我國國祚,吾便廢你龍脈,讓你中原永堕戰火,不得安寧!還有屠龍劍,嘿,屠龍劍可不是你這個昏君能夠得到的東西。”

若是楊廣在此,一定會發現這個中年男人就是當日獻策的方士。

斬龍脈,鍛造屠龍劍的方法,他沒有說謊,唯一被他輕描淡寫忽略過去的是斬骊山龍脈的後果。

中原廣沃,朝代更疊,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條龍脈,但骊山龍脈不同。

骊山龍脈是整個中原大地最古老的龍脈,這條龍脈是中原大地的脊柱,一旦脊柱被斬,縱是四肢健全,這命也快到頭了。而且,這條龍脈還是衆龍脈之皇,祂存在一天,其他龍脈便拱衛其側,奉其為王。一旦被毀,其他龍脈便會争鬥不休。

而他有屠龍劍在手,不僅能夠複國,還能斬龍成聖,白日飛升。

一想到那個前景,方士便忍不住嘿笑兩聲,手握法訣,目光緊盯手中羅盤。

還有楊廣帶去骊山的那一萬護衛,他也沒準備放過,一并殉了四兇獸便是。他這些小動作做得小心,骊山外還設下了隐匿的陣法,所有人都以為隋帝是去祭祀始皇帝,哪裏想得到他将主意打到骊山龍脈上。

古往今來,想要借龍脈之力成事的不計其數,但成功的基本沒有。不過,他不同,他是得了先輩傳承,是有大造化的,此番自然能夠成功。

方士一邊喃喃念咒,一邊伸手撥動羅盤,想要解決骊山上那一萬護衛,增加四兇獸的兇戾之氣。然而,就在這時,他手中的羅盤卻卡住了。

方士:“!!!”

方士一愣,旋即大驚。

不是卡住,而是——

骊山之上,有着一雙璀璨金眸的五爪金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下方一臉癫狂的楊廣,目光一瞥,複又看向那四只死死咬住龍軀半晌卻連一點鱗片都沒能咬開的兇獸,眼瞳中閃過了人性化的嘲諷。

祂張口,長吟一聲,身上金色龍鱗陡然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瞬間吞沒了那四只膽大包天的兇獸。而在兇獸被吞噬的那一刻,祀壇四角處的青銅兇獸像同時發出“咔拉”的聲響,栩栩如生的兇獸青銅像瞬間碎裂開來。

【愚蠢。】

楊廣的腦海中清清楚楚地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平淡而威嚴。

長安郊外,手持羅盤的方士陡然發出一聲慘叫,金色的火焰自羅盤而起,一瞬間吞沒了方士。即使他拼了命地甩開了那只羅盤,沾在他身上的金色火焰卻沒有就此熄滅,而是有條不紊地将他和那只被甩飛出去的羅盤一并燒成灰燼。

此時此刻,楊廣就是再自信也意識到自己是失敗了。他在心中瘋狂地詛咒那個獻策的方士,他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那便是方士獻出的斬龍脈之法有瑕疵。

他看着懸浮在眼前的金色巨龍,眼中閃過一絲畏懼。

“朕、朕乃是真龍天子,你不能傷朕!”楊廣色厲內荏地喝道,然而,剛喊了兩聲,他眼前就陣陣發黑,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身體。他連忙扶住身前祭臺,以憤怒來掩飾自己的恐懼,“你對朕做了什麽?!”

“愚蠢。”

這一次,那個平淡而威嚴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在楊廣耳邊響起。

下一刻,楊廣就看到了世上最難以置信的景象。

骊山上空金色巨龍的身軀瞬間變得模糊起來,祂複又變回了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但那些光芒卻沒有回歸骊山之中,而是彙聚到了楊廣的面前。

不過須臾之間,金光漸漸散去,一個一身玄衣纁裳,頭戴十二白珠冕旒的青年站在楊廣的面前。青年有着盛極的容顏,一雙清冷鳳眸中是與方才金色巨龍如出一轍的金色豎瞳。

楊廣呆住了,旋即便是惱怒。

大隋朝只有一位皇帝,便是他楊廣!眼前這個縱是龍脈化形,他也沒有資格穿這身玄冕。

他幾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張口便想要怒斥,然而,在對上那雙金色豎瞳後,楊廣卻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豎瞳中映出來自己的模樣。

龍脈眼瞳中倒映着的,是一張皮下血肉被抽幹殆盡的臉。

楊廣的手一抖,他下意識低下頭,卻見到自己露出袍袖的雙手異常枯瘦,完完全全就是皮包骨的狀态。

顯然,為了驅動兇獸祀壇,楊廣失去的并不是他所以為的些許鮮血,而是幾乎全部的血肉與生機。

“不,這不可能!”楊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身體顫抖起來,“朕、朕是天子,朕是千古一帝,朕注定要超越秦皇漢武,朕……一定是你!你這個妖孽,你究竟對朕做了什麽?!”

楊廣忍不住激動起來,他擡腳撲向龍脈,只還沒能邁開步子,無力的雙腿便無法支撐他的身體,整個人踉跄倒地。“咔嚓”兩聲,那是骨骼斷裂開來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朕……不可能……敗……”

龍脈化形的帝王目光淡漠,擡腳從楊廣身側走過。

當祂幻化出來的靴履真正踏在地面上的時候,他身後的白骨祀壇轟然倒塌,徑自淹沒了強弩之末的楊廣。白骨上幾成實體的怨氣猛地撲向楊廣,扼住他的喉嚨,撕咬他的軀體,分食他的靈魂,瞬間就将楊廣最後的生機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中原有無數龍脈,犧牲一條不算什麽#

#呸,傻叉,你龍脈粑粑是你想要斬就能夠斬的嗎#

#看什麽看,老紙化形了,沒想到吧hhh#

***

這個單元的CP就是龍脈化形的蕭明晟VS聖僧法海~【記憶封印debuff都挂上】

大業七年這個時間段是隋炀帝楊廣征兵,準備一征高句麗的時候→_→這還真不是隋炀帝挑事,而是占據了遼東的高句麗從隋文帝在位的時候就犯邊。隋文帝派兵攻打,戰事不順利,還想再派兵的時候,當時高句麗的嬰陽王高元上表稱“遼東糞土臣元”,隋文帝這才不再派兵。等楊廣繼位後,高句麗作為藩屬國,不進貢不說,還時不時打一打隋朝的遼東邊境,楊廣算是借機發兵。只是,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征皆敗,耗盡國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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