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兩位新娘
艾德文張了張口。
埃莉諾靜靜凝視他,泛黃的火光在她眼中狂舞,底色是一重更比一重濃郁的深藍。
“我……合法的妻子只有你,埃莉諾。”
阿曼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死死扒住艾德文的手臂,顫聲質問:“你……”
艾德文一把甩開她,目不斜視地低喝:“夠了!”
埃莉諾的聲音輕而淡:“大人,我還要去确認廚房的準備工作,失陪。”
着深藍色長裙的女主人昂首挺胸地走來,堵在廳口的人群不覺讓出一條道。艾德文沉着臉站了片刻,疾步追上去,沒有多看阿曼達一眼。
主角離場,看好戲的旁觀者交換着眼神,逗留不去。
阿曼達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呼吸急促,拽了兒子也往外走。
門口有人一聲喚:“阿曼達小姐。”
黑發女子止步,眼神一瞟,語氣稍稍緩和:“喬治·馬歇爾?”
着便服的騎士溫文地笑:“需要我送您出去嗎?”
阿曼達咬了咬嘴唇,倔強地昂起下巴:“不麻煩你了。”
“那麽容我給您個忠告,”喬治的聲音很低,“在艾德文耐心耗盡前,談好條件離開北洛林吧。您完全值得更好的人托付終身,那位女士不好招惹。”
此話一出,阿曼達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她将肩頭卷發往後一撩,盛氣淩人地嗤笑:“單身漢給出的建議?一點說服力都沒有。我會讓那個女人明白什麽叫不好招惹。”
喬治的微笑沒有絲毫松懈,黑眼睛在火把掩映下閃閃爍爍。他随即欠身:“是我唐突了,請您原諒。”
阿曼達滿意地哼了一聲,與兒子揚長而去。
“真是不識趣的女人,”保羅搖搖頭,“艾德文大人這些年來太縱容她了。”
喬治轉過身去,半真半假地嘆息:“愛情令人盲目。”
保羅哈哈笑着去勾他的肩膀:“萬人迷喬治,那該有多少漂亮姑娘甘願為你失明?些以你為原型的歌謠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嗯?”
喬治唇線一繃,卻沒閃開:“如果是真的,現在我還會是單身漢嗎?”
阿雷西亞八國貴族家庭大都是長子繼承全部家業。其餘貴族子弟如果無意投身神殿,就只能淪為他人附庸。沒有封地還想娶妻異常困難,這些單身漢即便年歲不小,在成家前始終被稱為“年輕人”,處處低父兄一等。
“唉,如果三女神能賜我一位女繼承人就好了,”保羅怏怏地嘆,“哪怕她和枯樹一樣幹癟,我也無所謂!”
喬治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但願剛才的事不會影響今日的慶典。”
“今天有舞會,我祈禱的女繼承人說不定就在女賓之中……”保羅繼續樂觀地絮叨,喬治則若有所思地看向石階梯通向的上層。
那裏是城堡男女主人連通的卧室。
沉重的木門被叩響。埃莉諾往床邊一坐,向高個侍女使了個眼色。
兩名侍女立即将床帳放下,而後才将門拉開一道縫。
“艾德文大人?”高個侍女口氣謙卑,“夫人剛剛睡下,您看……”
門外的人往裏探頭看,煩躁地踱了幾步,最後還是妥協道:“到了午飯時間務必叫醒埃莉諾。”
侍女喏喏應下,卻沒将門掩死。
等腳步聲徹底遠去了,房門才随之阖上。
床帳一掀,埃莉諾直接走到衣櫃前,啪地打開木門看了片刻:“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剛才阿曼達小姐的那身衣服,比這裏的任何一件都要華麗。染成那種顏色的百合紋布料……似乎很昂貴。”
她回頭,唇角一勾:“盧克索家崇尚節儉……看來艾德文的确很愛她。”
“那樣的打扮是她武裝自己的手段,她對您感到畏懼,夫人。”一直腼腆低頭的矮個侍女忽然應道。
埃莉諾擡了擡眉毛,眼神在兩名侍女身上轉了個圈:“雖然問得有些晚,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喬安,”高個侍女行了個禮,“這是愛麗絲。我們的父親都向侯爵效忠,能服侍您是我們的榮幸。”
愛麗絲禮畢,轉身斟了一杯桑果酒呈上來。
埃莉諾擠出一絲微笑:“我正好渴了。”她說着別過頭,只留一個背影:“喬安,你剛才也做得很好。但現在我想暫時獨自待一會兒。”
愛麗絲和喬安立即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太陽已經完全掙脫晨霧現身,清透的日光穿過小窗灑落一地,埃莉諾低着頭踱到梳妝臺前,将酒杯一擱,拿起那面鏡子,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
這是一張竭力克制,卻難掩悲憤的臉:唇線緊繃,兩頰和鼻尖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眼神亮得異常。
她與鏡子另一端的人互相凝視,唇角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向上高高翹起。
剛才忍得太辛苦,她差點立即放聲大笑。
為了避免失态,她拿着鏡子躲回床帳裏。
“啊呀呀,我親愛的埃莉諾,”幽幽的語聲從她肩頭飄來,柔媚而慵懶,“我差點也要被你騙過去,以為你真的動怒了。”
埃莉諾掩唇:“如果一點反應都沒有,那也太可疑了……況且,也許我真的有一點嫉妒她。”
“那女人的确有副好皮囊,但你也很美。”阿默斯輕飄飄從床柱上倒懸而下,在她發間一嗅。
她将下巴抵在膝蓋上:“但她真的被人死心塌地地愛過。”
阿默斯默了片刻,埃莉諾噗嗤笑出聲來:“你又當真了?”
“真讨厭--”阿默斯拉長了聲調嗔怪,雙手捧起她的臉,“我就知道,我親愛的主人,我親愛的埃莉諾……是個冷酷無情的女人。”
埃莉諾應:“嗯。”
“為了複仇向惡魔抵押靈魂,憑借我的力量,你可以迷住任何人……”阿默斯的紅眼睛在昏暗的床帏中熠熠生輝,他的指腹在她心髒的方位點了點,“但這裏還是空的……所以剛才那句是實話。你嫉妒阿曼達,嫉妒她不需要魔法也能讓人為愛發狂。”
埃莉諾一笑:“将要為愛發狂的是阿曼達。”
“嗯?那麽快就能動手了?”男人的黑發逶迤散開,他松松環住她,将耳朵貼到她唇邊,“來,說給我聽聽,我最喜歡密謀了,尤其是謀殺新婚丈夫的計劃……”
※
婚禮慶典第三日傍晚是室內舞會。
流言蜚語傳得最快,卡斯蒂利亞的廚房忙得熱火朝天,屠夫和廚娘們口中議論的全是男主人、新娘和那位阿曼達小姐。
“今天午飯時夫人稱病待在卧室裏……據說飯桌上大人臉色很不好看。”
“你真應該看看阿曼達今天穿成什麽樣子,”紅鼻子的廚娘一邊攪動鍋中的炖菜,一邊捏着嗓子學道,“我衣櫃裏沒有一件衣服能比得上那個女人!夫人親口對侍女這麽說的。”
扛着酒桶經過的年輕粗役搖頭:“哎,夫人真可憐。”
廚娘白小夥子一眼,向他虛踢一腳:“你個傻小子懂什麽!只要夫人咬死了小艾德文是私生子,自己再生個孩子,阿曼達就什麽都拿不到!可憐的是這傻姑娘。”
“可艾德文大人不就是為了阿曼達才遲遲不成婚,老侯爵那麽硬的脾氣,在兒子面前還不是什麽用都沒有?硬是給他拖到了二十八歲……怎麽突然就成婚了?”綁頭巾的女仆往火爐中添柴,怯生生插口。
廚娘将鼻子翹得老高:“男人不都這樣?見一個愛一個。”
“在這事上還真沒人比您更有發言權了。”粗役說完就一溜煙跑了,整間廚房哄堂大笑。
“看什麽看!還不快把果盤送上去?”
笑嘻嘻的仆役們唯唯稱是,排隊拿着托盤,拾階而上來到城堡主廳。
優美的樂聲漸止,第一支優雅克制的巴塞舞恰好結束。
艾德文吻了吻妻子的手背。
埃莉諾似乎在面紗後微笑了一下:“我有點渴了。”
“我這就去拿些蜂蜜酒來。”
等艾德文轉身回來,埃莉諾身邊已經圍了一群人。為侯爵效力的文官和騎士争先恐後地向女主人獻殷勤,見到男主人前來也只是禮節性地退開一步,并不準備就此罷休。
艾德文的臉色就有些難看,将酒杯往過路的随從手裏一塞,就要走上前。
下一支曲子的前奏已經響起,選好舞伴的來賓們紛紛列隊。
“艾德文大人,第二支舞可否讓我邀請夫人?”城中的大學士索非斯慢悠悠地踱到男主人身側。
艾德文稍緩和了神情:“當然。”
大學士德高望重,其他人見狀只得暫且作罷。
出人意料地,須發巨白的大學士腳步敏健,毫不費力地就跟上了第二首舞曲的節拍。埃莉諾原本已做好了被說教一通的準備,哪知對方句句不離烏爾姆和北洛林的風土人情,絲毫不提艾德文。
這一曲也很快結束,索非斯學士欠身微笑:“多謝您賞光。”
“您過謙了。”
“我看着艾德文長大,他脾氣不算特別好,從小讓人頭痛,接管事務後也沒少惹事生非。”大學士突然來了一句,擡頭凝視埃莉諾,“但還請您多多擔待,夫人。”
埃莉諾笑着應了,等對方轉身,不由握緊了拳頭。
索非斯大學士是卧病在床的老侯爵最忠實的心腹。聽說索非斯對埃莉諾與艾德文的婚姻頗有微詞,在老艾德文堅持之下才勉強接受。可以想見,大學士對她本就心存警惕,更不會允許她大權獨攬。總有一天,她會和這位索非斯學士針鋒相對。
“埃莉諾女士?”
她循聲側眸,定了定神,不冷不熱地應:“喬治爵士。”
騎士微微欠身,儀态優雅地向她伸手:“我是否有幸與您共舞?”
隔着面紗,她都能感覺到那雙黑眼睛裏的熱度。
婉拒的話就在舌尖,埃莉諾眼風一掃,精準捕捉到艾德文的身影,倏地粲然而笑:“樂意之至。”
男人嫉妒起來足以喪失理智,她不介意把艾德文往深淵裏再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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