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間憤怒到出離,惡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湧着,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該怨恨些什麽?
怨那些來翻顧茫牌子的人嗎?他們花錢取樂而已。
恨望舒君嗎?他依旨淩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顧茫。
是顧茫自作自受,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爛不算,還要連着他一起痛苦。
墨熄盯着那牌子上鮮紅的字,那種紅色像是某種頑疾,輕而易舉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怎樣的熟悉,就像一場噩夢的重演。
多少年前,同樣也是青樓,同樣也是顧茫在屋子裏面,而他萬般痛苦地站在外面。
那時,他剛剛完成委任從外歸來,卻聽說了顧茫被新君削權後渾噩不起,竟終日泡在春樓花館裏飲酒澆愁——他不信。
可是當他像個傻子似的喘息着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過燕語莺聲,抵開廂房沉重的檀門,還是看到廂廳深處的那個身影。
臉還是那張臉,人卻仿佛不再是那個人。
顧茫躺在軟帳深處,身邊珠翠環繞,金獸裏的暖煙一點一寸地燃燒着,淡青色煙霭袅袅升起,将一切熏得面目不清。聽到動靜,他睜開迷離的眸子,黑眼睛掃了墨熄一眼——卻仿佛看不見故友臉上的憤怒與傷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覺得有什麽随着顧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裏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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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就是上個床,跟誰都可以。那麽認真做什麽。”當時顧茫是這樣和他說的。
顧茫從不在意這些,所以當初可以在他床上喘息着捧住他不安的臉,安慰說,沒事的,顧茫哥哥皮糙肉厚,你想怎麽樣做都受得了。如果師弟喜歡,如果師弟想要……那還可以……還可以再用力點……
那些瘋狂糾纏的歲月中,顧茫也曾在被幹到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失神地喃喃過他的名字,哽咽着說我愛你。
但他或許不是認真的。
所以後來,他才可以笑吟吟地躺在溫柔鄉裏,無所謂往事如何。
是自己太傻。
像個傻小子一樣,竟把那些枕席間的情話都當了真。
“有什麽了不起的呢?”
見棄于新君之後,顧茫選擇的路不是振作起來。或許君上做的事情、一些人的死亡已經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要把自己活得泥潭裏去。
迷煙、烈酒、女人。
什麽能釋放出最多的夢幻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裏頭,只有在那些鏡花水月裏他還是他的顧少帥,他的手足同袍和熱血歲月都從未與他遠離。
此時此刻,落梅別苑的廂間裏隐隐傳來說話的聲音,墨熄只覺得透不過氣來,他驀地轉身,走到游廊盡頭,朝着外面喘着氣。細長的手指捏在窗棂上,竟生生地将那棂木捏出一道碎痕。
賤人。
墨熄眼眶通紅,一聲不吭地瞪着面前的長夜。
他心裏陡然冒出這兩個刻薄至極的字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這樣歹毒的詞去形容一個人。
顧茫這個賤人。
他曾以為自己很了解顧茫,他曾以為自己比任何一個人都懂顧茫,他曾經那麽傻,把顧茫揣在心裏,當做一生最珍視的人。
他曾是那麽木讷,明明顧茫都教過他了,上個床并不代表什麽,而上很多次床只能代表他們互相喜歡彼此身體。可他還是無法控制地把對方當做永志不可辜負的愛人。他在這方面老舊又固執,誰也拉不回頭的倔脾氣。
所以他曾經那麽堅定地信任着顧茫,哪怕後來顧茫千夫所指,他也站在重華王宮的大殿裏,對所有人說——我墨熄拿性命發誓,顧茫不會叛國。
可是顧茫騙他。
顧茫負他。
負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負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後甚至親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跟他說一切都無可回頭。
他曾以為一切都不會更糟了。
誰知到了如今,顧茫居然還能碾壓他已經破碎了的心髒--
在進落梅別苑前,墨熄心裏其實是存着那麽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顧茫還是那個硬氣的顧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果這樣,他那顆早已被顧茫刺得傷痕累累的心,或許多少還能有點慰藉。
可顧茫連這點慰藉都不給他。
墨熄覺得自己血肉裏包藏的骨頭都在恨得發抖,恨得發顫。
顧茫竟真的為了活着,能茍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聲,門開了。
墨熄背脊驀地繃緊,猶如伺獵的鷹。他沒有回頭,但他清楚那個聲音就是從顧茫那邊傳來的。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顧茫屋裏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詛咒着,一邊步履沉重地下了樓梯。游廊內飄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個離開的客人,是個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惡心愈發厲害,他在原處站着,竭力将自己胸臆翻滾的怒焰給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味已經散的再也聞不見了。他才仰了仰頭,閉上眼睛。接着緩緩睜開眸子,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一言不發地回到顧茫房前。
停頓,擡起黑皮軍靴,抵開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門。
他終于進了他的房間。
屋裏很昏暗,只亮了一盞油燈,四下裏仍舊彌漫着那種令人腸胃翻騰的酒氣。墨熄繃着臉走進去,一眼掃過,沒有人。
再掃一遍,掃至一半,注意到屏風後面細細的水聲。
顧茫在洗澡。
這個認知像一擊悶棍敲下來,敲得他眼前發暈。他簡直都要憋瘋了,血逆流而上,洇紅了他的眼。他咬着嘴唇,把頭轉到一邊,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強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顧茫如今還和他有什麽關系?!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麽憤怒,忿恨竟随着歲月有增無減。
為了不讓自己失态,墨熄在小圓桌前坐了下來,沉默地閉上眼睛,他一面等着顧茫出來,一面在想,一會兒顧茫見到了自己,會是什麽神情?
一會兒自己見到了顧茫,又該說什麽話語?
就這樣咬牙切齒地靜了良久,連水聲什麽時候停止了,他都沒有覺察到。
直到屋子的燈燭又亮了一盞,他才驀地回神,側頭睜眼,看見燈臺邊,一個穿着白色單衣的青年正安靜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經在那裏看了多久。
那張臉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
只是瘦了一點。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默默站着,衣襟松散,脖子上戴着法咒鎖铐,赤着腳,漆黑的頭發沒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頭,襯得那張臉蒼白又瘦削,因此一雙眼睛也就顯得格外清亮。他剛剛清洗過自己,此刻頭發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從脖頸,流到鎖骨,流到胸膛……驀地隐匿在衣襟遮掩的陰影處,再也瞧不見,只留下幾道隐隐綽綽的濕痕。
顧茫。
顧茫……
屋裏靜的可怕,愈發襯得隔壁的男女歡愛聲極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紅的,捏緊的指節也是在顫抖的,他瞪着那個男人,喉結攢動,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終于又見到了。終于再一次見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麽多問題,卻沒有一個再能想的起來。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閃過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戰船上的那一幕,顧茫額前歪戴着奪來的藍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擡起他的臉頰,目光複雜地看着他說,我真的會殺了你的。
那時候墨熄覺得,或許這就是他們倆的終結了。
可是現在,顧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聲地望着他。
說起來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麽深,但這一瞬間,墨熄居然在悵惘于自己沒有及時注意到顧茫的出現,以至于錯過了顧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而現在顧茫已坦然且毫無波動,就像看着這兩年來每一個走進他房中的客人一樣,不帶一點墨熄所熟知的情緒。
竟是這樣寧靜的重逢。
寧靜的簡直有點異常。
兩人又對視了一會兒,然後顧茫走過來,在墨熄旁邊坐下。
大概是這樣平靜的舉動實在超出了墨熄的預料,雖然他臉上仍是八風不動,但人卻下意識地往後了一點。
“你……”
顧茫忽然從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簡,默默遞給他。
墨熄不知所謂,但仍是接過了,借着微弱的燭光,将竹簡打開。他一目十行,掃過上面的內容,但覺得一陣血熱,一陣血涼。
到最後,阖了眼,狠狠把竹簡甩在了桌上!
啪地一聲。
寧靜被震碎了。
“……顧茫。”墨熄盯着他,仍忍着,但眼裏的熔流越來越盛,指節亦是格格作響,“你他媽的,瘋了?”
“你得選。”
顧茫開口了。
那麽久之後,他們再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三個字。居然還能夠說的這樣寡淡。
他重新拿起竹簡,再一次把它遞到墨熄手裏:“選一個。”
“你以為我是來做什麽的?!”
顧茫好像只會說這麽一個字了:“選。”
墨熄氣得幾乎要升天,胸口起伏着,一雙黑亮的瞳眸裏滿是戾氣,他眼裏的紅愈發隆盛了,憤怒、失望、恨意、悲傷,全成了映在他眼裏的血色。
他拿着那捆小小的竹簡,半晌之後,再次擲在桌上。
竹簡被碰開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着落梅別苑的價碼,從閑談、陪酒,到洩憤、淩虐,到……到……
墨熄驀地把視線轉開去。
“你不選,那我該怎麽辦。”
墨熄簡直快被他逼瘋了,偏偏還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從牙關锉出:“什麽怎麽辦。”
顧茫平靜地看着他,目光如無波古井:“你不是來嫖我的麽?”
“………………”
墨熄的臉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這個字居然會落在他頭上。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胃都開始痙攣了。
“顧茫,你……”
“每一個人都是來做這些事情的。”顧茫說,“如果你不做,你來幹什麽。”
他第三次把竹簡扯過來,舉起,展開在墨熄面前。
“選,或者走。”
“……”
作者有話要說: 《人前人後》
人前——
墨熄:我不在乎顧茫。
墨熄:已分手。
墨熄: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人後——
墨熄:你負我。
墨熄:始亂終棄。
墨熄:既然不認真又為什麽來勾搭我?!!!!
顧茫:……朋友們,學到了吧,有的男人就算腿再長,臉再帥,活兒再好,他的床也是不該随便上的,不然明明是他睡了你,還偏偏要你對他負責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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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