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奈何生變

李清蘇只記得那男人有着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杏眼, 仿佛下了一江的煙雨朦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內掃了一圈, 确定再無他人幸存後, 落到了李清淺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淺仰頭呆呆看着這個青衣修士,而幼弟軟軟小小的, 發着燒,趴在他裏大聲哭泣着。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厄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會給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沒有了總愛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們一會兒, 走過來, 目光在黃金面罩後頭睨落。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只藥瓶和一些碎銀:“此藥可愈凡俗百病,留着給你弟弟用吧。”

然後再沒說什麽,轉身離去。

李清蘇在原處呆愣了很久, 才猛地反應過來,抓了藥瓶和銀子沖出去, 看到村中已滿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屍體, 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戶查看有無漏網的餘孽, 李清蘇朝他跪下來, 哭着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側過眼珠,自黃金覆面後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 求, 求你帶我們走吧!”

男人沒有說話。

李清淺滿眼通紅, 哽咽道:“我們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還是……還是……”泣至不成聲調,“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終那個青衣男人還是沒帶他們兄弟倆離去,只是給了他一本劍譜心法,說這劍法太弱了,對自己而言已沒有什麽用途。不過如果李清淺好好參悟,或許能憑着這本劍譜悟出些屬于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而如今,李清淺看着紅芍跪在泥塵裏哭着哀求自己不要離開的樣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當年無助絕望的心境。

他終是嘆了口氣,走回紅芍面前:“起來吧。”

“……!”紅芍見他去而複返,抽噎幾下,淚汪汪瞅着他。

“不過說好,只是帶着你一起走,要是路過好地方,可以謀個好去處,我就不再留你了。”

紅芍哪裏管,抹抹小臉上未幹的淚珠,破涕而笑,滿口答應——她是看慣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淺心腸好,這個時候都沒有丢下她,那以後定是更加丢不下的。于是用力點頭如啄米:“都聽大哥哥的!”

她聽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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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他,第一天,還乖乖的,第三天,就開始跳鬧爬樹,滿地打滾。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無法無天,李清淺幹什麽她就要跟着幹什麽,而且和說好的不一樣,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點都不少。

李清淺每次看到缸裏又沒米了,再轉頭看看院子裏追着狗跑的紅芍,都會又好笑又好氣地嘆一聲,搖搖頭。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個心善老書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李清淺就真的該發愁了。

紅芍之前問過他:“大哥哥,你那麽厲害,誅了妖邪,為什麽不多收一些別人錢兩?”

李清淺說:“因為那些人他們也沒錢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錢人捉鬼嘛。”

李清淺自己的斷水劍那時候還未悟出,只會照着當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無名劍譜自己照葫蘆畫瓢,于是他笑道:“一來本事不夠,二來,有那麽多——”他比了個很誇張的手勢給小紅芍,“那麽多的人急着給有錢人捉鬼。但卻沒幾個人願意去梨春這樣的小國平難。”

紅芍啃着饅頭點點頭:“也是!你是好人!”

“當初救我的也是個好人。”李清淺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修士。不過……我肯定沒他厲害。而且估計……也會一直這樣窮下去。”

紅芍不樂意了,叼着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麽……那麽……”她努力地抻着胳膊把圈比大,“那麽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

紅芍咬着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着白馍咬,兩只腳開心地晃蕩着,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幹淨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麽多年了,只是舊了,卻鮮有髒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着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着她,可如此風平浪靜的日子卻并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局,所以再回頭去看,只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後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後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生了什麽?

随着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疊時節,村內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卧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可醫治這種瘴氣郁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擔,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沖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裏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态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确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只有貴族才能購買,當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禦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麽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只眯着紅腫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動着。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麽?”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于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着說——

“嘿嘿,現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着後,走出小茅屋,蹲在臺階上發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偻蜷縮着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

他想,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

他并沒有紅芍說的那麽厲害,他并沒有成為當年那個青衣修士,他連身邊陪伴着的一個小小的丫頭都護不住,那麽多年,除卻抱負空談,竟仍是一無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卻也知事實如此,不可改變。

幻境的場景還在不斷地變幻着。年輕的李清淺茫然無助地走在燎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他已當盡了身上最後一點能當的東西,給紅芍換了七帖藥,拖延着時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後一帖了,今日過後,又當如何?

“來來!都看仔細了!要求硬得很!別想着蒙混過關!”

鬧市一角,忽傳來鑼鼓喧天。從前紅芍最愛看這種熱鬧,每到一處,總拖着他湊過去張望。大抵是心神恍惚,習慣地就那麽走過去,仿佛紅芍還叽叽喳喳地拽着他的衣袖跳上跳下,着急嚷着看不到啊,都擋住啦。

李清淺發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正打算走,卻聽得人群裏的嚷聲。

“真給這麽多錢啊!?”

“國師也太豪邁了吧,天啊,真讓人羨慕。”

“錢”這個字,從前對李清淺而言不過是耳旁風,如今聽到,卻像被針尖刺着似的,猛地回頭,眼睛發亮地去看。

高臺上,一個燎國高階修士正來回走動着,敲着鑼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後,有一張足有三人高的絹帛畫像,像上的是個俏麗美豔的女人,眼尾一顆淚痣。如此瞧上去,竟與紅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淺微驚,這時就聽得那個燎國修士重複嚷道:“國師夜觀天象,凡類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國之相!附和條件者,皆可送入宮中!”

锵锵又敲兩下,接着嚷。

“若有選中,女孩兒為王宮聖女,家中賞金貝幣一千枚。”

“此事聽憑自願,有意者請往後驗視姿容!”

李清淺直兀兀地在臺下發了一會兒愣,忽然反應過來什麽,忙到後頭那些負責驗視的燎國修士那邊,嗓音發着抖,問:“只要是這樣的姑娘,國師都收嗎?”

“長得足夠像,就收!”

“收來做什麽?”

“你聾啊!”那修士沒好氣地,“收來做聖女啊,跟着國師學占星問蔔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氣了!說的那麽清楚,聽不懂人話啊你?”

李清淺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結滾動,睜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着希望似的,也不管對方态度多差,追問:“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們……你們也願意……”

“不是說了足夠像就收嗎?!魔瘴症算什麽?幾帖藥下去不就又生龍活虎了?!你這是什麽狗屁問題!有像的就帶過來看啊!不夠像就滾!聖女要求嚴着呢!”修士咒罵道,“窮酸貨,啰裏啰嗦一堆廢話!”

李清淺呆愣愣的。

是啊……

他這是什麽問題?魔瘴症從來就不是醫治不好的疾病,就像這個修士說的,其實所需的,也僅僅只是幾帖清靈藥而已。

可是對于國師而言輕描淡寫的這幾貼藥,卻是他挖心剖肺也換不回來的。

說得沒錯。

他是一個連喜歡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廢物。

一個窮酸貨。

紅芍從一開始,就不該跟着他的。

是他讓她受苦了。

李清淺慢慢走回他們蜷身的茅廬,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街市邊,有攤主正賣力地招徕着:“珠翠玉搔頭,花钿金璎珞,胭脂水粉樣樣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攤子邊停落,想靠近細瞧,卻因囊中羞澀而不敢上前。

小販瞄到他,笑道:“這位小哥,給心上人買些什麽嗎?”

心上人這三個字就像針尖猛地紮痛了魂靈。

李清淺恍神間,被小販熱情地拽過去:“您看,頂好的翡翠金簪,碎葉城來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沒那麽多錢……”

“沒那麽多錢?”小販愣了一下,癟了癟嘴,還是笑道,“沒關系沒關系,那看看便宜的,這胭脂,膏體細膩芬芳,是我太奶的祖傳手藝,價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貝幣。”

李清淺的錢袋裏只有三枚白貝幣。

小販看他窘迫的樣子,停下了叨叨,來回打量他一番,瞧見了他衣服上的補丁,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還是懶洋洋地從攤子上挑出了一朵舊陋的小絹花,做工和絹布都非常低劣,随意丢在李清淺面前:“那要不這個吧,五個白貝幣。”說罷掀起腫眼泡看看他,“讨姑娘家歡心,總不至于連那麽點兒錢都不願意掏吧。”

李清淺羞窘難當,低頭默默要走。

小販驚了,心道自己廢了半天唇舌,這人居然連五枚白貝幣都不掏?頓時大怒,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朝李清淺瘦削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沒搞錯?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沒錢就少出來晃蕩!礙着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淺只覺得面如火燒,迎着那一束束詫異的目光,低頭疾走。

走到城外,總算沒誰再瞧着他了,可他的頭顱卻像已被折斷,再也沒有力氣擡起來。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別的長亭裏,頹然坐下,面目在掌心裏深埋。

這麽一坐,就坐了好幾個時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廬的時候,已是日暮黃昏。

紅芍側身躺在病榻上,臉朝着門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實,臉頰燒的紅彤彤的,一聽到李清淺回來的聲音,就驀地睜開眸子,貓兒一般的眼睛圓溜溜看着他,努力大聲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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