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脆皮鵝

“坐吧。”

正廳內沒有別人, 墨熄淡淡開口。

顧茫也不客氣,拉開另一張椅子徑自坐下, 直接上手揭開碗蓋。

八道菜,分別是蔥燒海參,蔥煎黃魚,蔥烤鹿排,蔥爆牛肉, 小蔥豆腐,蔥花蛋湯, 蔥油煎餅——看樣子是跟蔥徹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沒有這幽幽綠色的菜擺在桌邊的炭火堆上, 是一只烤鵝。

掄了一天的斧子, 顧茫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根本不理會墨熄的反應,坐下來就開始用手抓着吃飯。

他無視桌上擺着的玉箸盤盞, 先抓了一條黃魚咬了一大口,結果嚼了沒兩下,他就把黃魚吐了。

“難吃。”顧茫說道。

墨熄不動聲色,雙手交疊,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清雅地看着他:“換一道試試。”

顧茫又換了一道,抓了一塊蔥烤鹿肉拿在嘴裏啃,啃着啃着又吐了出來:“……”

“也難吃?”

“嗯。”

“那你再換換。”

顧茫這次有些猶豫了, 他反複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幾遍, 然後才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從竹籃裏扯出一張蔥油燒餅。

他沒有像頭兩回一樣直接吃,而是把餅子捧在手裏聞了聞,皺起鼻子,又不甘心地聞了聞,最後伸出一點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着他舌尖舔弄的樣子,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褐色瞳眸微動,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彌漫起一絲陰郁,他把臉轉到一邊。

“我不喜歡這個綠的。”幾番嘗試後,顧茫有些臉色發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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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正常不過了,墨熄想,你能喜歡那才怪。

這世上或許有許許多多人請昔日的顧帥吃過飯,但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顧帥的忌口,顧茫從孩提時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嚴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從來都笑着謝過旁人的好意,絕不會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愛的。

他嘗到蔥韭就想吐的毛病,連養了他那麽久的慕容憐都不知曉,但墨熄清楚。

“這個綠菜叫什麽?”

墨熄神情寡淡道:“蔥。”

顧茫癟癟嘴:“那我不喜歡蔥。”

墨熄沒接話,擡了擡指尖,動了一點小法術将炭盆裏的火撥得更旺。盆中的整鵝肚子裏填滿了漿果,用樹枝串着,架在果木燃燒出的火邊慢慢烤。這時候鵝肉烤的已經金黃酥脆了,墨熄往上面灑了點鹽,然後拿起一柄小刀,不緊不慢地從烤鵝上片了一塊腿肉,遞了出去。

“試試這個。”

顧茫接過了,經歷了“蔥”的噩夢,他下口前顯得很謹慎,舉着這只燒鵝腿來回看了半天,見它烤的油汪汪、金燦燦,還冒着熱氣、肉香和果木的煙熏香,喉結不禁上下攢動。但還是很謹慎地問了句:“沒有蔥?”

“沒有。”

于是一口咬下去,金黃的酥皮瞬時在唇齒間發出“咯吱”一聲脆響,燙熱的肉汁和油浸潤了鵝肉的紋理,落入舌尖的瞬間口頰生香。

顧茫三兩口就把鵝腿吃完了,還舔了一遍手指,然後就眼睛冒光地盯着火塘中的烤鵝看。

“還要。”顧茫要求道。

墨熄今日倒是難得,并沒有介意被人當廚子似的使喚,甚至還很是貼心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盞青梅子熬出的燒鵝蘸料推到了顧茫手邊。

他給顧茫片了滿滿一盤烤鵝,看着顧茫吃的不亦樂乎,自己則一口未動。

“喜歡這個烤鵝麽?”

顧茫腮幫鼓鼓,含混道:“喜歡。”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廚子做的,只有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厲害。”随口敷衍了墨大廚子一句,顧茫就繼續埋頭啃烤鵝,顯然墨熄的聲音沒有烤鵝的脆皮有魅力。

“不厲害。我對庖廚一竅不通,這道烤鵝是早些年,行軍邊塞的時候,我的一個師兄教會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着,飄在窗棂上,積起一層晶瑩。

屋子裏,顧茫埋頭吃肉,墨熄的嗓音難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憶泥淖中的困獸,再也兇狠不起來。

“那時候,我和他都還只是低階的修士,在行伍裏彼此照顧。……應該是說他照顧我比較多,他長了我三歲,涉世比我早,法術比我精湛,我那時候覺得世上恐怕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只烤鵝,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當時也是冬日,一場攻堅之戰,敵軍奔襲糧道,斷了我們的糧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階發配。”墨熄看着顧茫,一貫冷冽的目光難得有些恍惚,他輕聲說,“我和他都吃不飽。”

“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值夜,在營寨兩邊巡防。而他也不知怎麽做到的,大雪天的獵到了一只肥鵝。他本來完全可以一個人吃掉,卻偏偏興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時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說到這裏,忽見對面的顧茫一頓,擡起頭來。

“……怎麽了?”

顧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面前的盤子拉過去:“再來個腿。”

墨熄微挑了一點眉,把剩下那條鵝腿也割給了他,然後繼續不管對方聽不聽,接着講他的故事。

“他從樹上摘了些漿果。”

顧茫又擡頭了,和方才一樣直勾勾地盯着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沒了,一只鵝只有兩只腿,何況你盤子裏的那只還沒啃完。”

顧茫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漿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說的沒錯,漿果好吃。那個人,他也喜歡吃漿果,經常大費周章爬到樹上去摘,偏要說法術打下來的和親手摘下來的滋味有天壤之別。”

“他教我做的烤鵝,用料很簡單。除了鵝之外,只要一點鹽,一把新鮮的果子。”

顧茫問:“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淨的鵝腹裏,鵝肉用樹枝串起,再用松木和荔枝木熏烤。”墨熄說,“我們坐在火塘邊,他時不時往裏面添一些樹枝,等鵝烤的金黃,再往上面灑鹽。取下來之後去掉填餡的漿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時候還告訴我,說這個吃的時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麽?”

“守在旁邊等了那麽久,聞了那麽久的香味,還看着它在火塘邊逐漸變得色澤金黃,往下滴油,難免會變得很饞很餓。這個時候總會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墨熄淡淡地,“難免會燙到舌頭。”

“那你燙到舌頭了嗎?”

“我怎麽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顧茫啃着鵝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沒有燙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沒什麽,你當我沒說。”

顧茫就管自己繼續吃肉了,一整只鵝,他吃了一半,然後瞅着火堆上剩下的那一點兒發了會兒呆,不再動手了。

墨熄問:“不吃了?”

顧茫點點頭。

墨熄隐約覺得奇怪,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觑,今晚怎麽半只烤鵝就能填飽。但他還未及深思,就聽顧茫問了句:“你的那個師兄,他叫什麽名字?”

一語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擡起頭來,對上顧茫的眼。

顧茫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清冽,神态帶着不加掩飾的好奇。而墨熄在這樣的目光下,卻漸漸覺得心口窒悶得難受。

顧茫……你是裝的嗎?

若你是裝的,你怎麽能夠鎮定自若成這樣……

“那個人。”墨熄頓了頓,“他叫……”

他叫什麽?

只不過最後兩個字而已,卻鲠在喉嚨裏,無論如何也道不出來。墨熄就被那個名字鲠着,那兩個字他說了那麽多遍,但此刻卻像是多年前就四分五裂的一場溫柔夢境,紮的他滿心滿肺都是血。

他說不出顧茫的名字,卻因為極度的隐忍,眼眶竟漸漸地紅了。

墨熄猛地把臉轉到一邊,語氣忽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兇狠。

“問什麽。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顧茫:“……”

一頓飯意興闌珊,待到顧茫走後,墨熄的目光落在顧茫手肘邊的青梅蘸醬上。他吃飯時未跟顧茫解釋用途,于是那蘸醬紋絲未動,徹底受了冷落。

墨熄閉上眼睛,他耳邊仿佛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師弟,你光吃烤鵝可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試試這個梅子熬出來的蘸醬,酸酸甜甜的,配着脆皮咬下去——哇。”那聲音帶着笑,“好吃到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墨熄甚至到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一些細節,有皓白無垠的雪地,有微微揚起的柴灰,有閃耀搖曳的火塘。

還有那時候坐在他身邊,笑着拿樹枝撥弄松枝的顧茫。

顧茫回過頭來,眉眼籠在暖橘黃的火光裏,黑眼睛那麽深,那麽亮。

“來,你嘗嘗我這塊,這塊裹了青梅醬。”

“怎麽樣,好不好吃?”

“哈哈哈,那是,你顧茫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天上地下,我可是最赤誠的,從不诓人。”

墨熄的拳頭情不自禁地捏緊,指甲深陷肉裏。

他方才特意把烤鵝片的很薄,片了很多,他還特意和顧茫講話,因為他知道人在接連做着兩件事的時候總是會走神的。

顧茫從前吃這種片皮烤鵝的時候,每一塊都一定要裹滿這種酸甜青梅醬,要是不小心忘了,就算咬了一口也一定得放回蘸盞中重新回過,這是他根深蒂固的習慣。

墨熄之前想,如果顧茫是裝的,很難做到一邊聽他說話,還一邊保持着警惕不露餡兒,顧茫他十有八九至少會習慣地蘸上那麽一蘸。

可是沒有。

顧茫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的,凝凍的梅子醬就和墨熄剛剛擺上桌時一樣完好如初,而墨熄卻已沒了擺放它時的那一腔希望。

他站在廳堂內,窗外是彌天風雪,廳內卻是比風雪更冷的殘席。

他不知為何陡生一叢強烈的怨戾,恨得發癢,竟擡手嘩啦翻了整一桌的殘羹冷炙!待到李微聞聲匆匆趕來,卻見墨熄疲憊地立在窗前,把臉深埋在掌心裏,頭顱低垂,仿佛希望斷卻,就此生氣了無。

“主上……”

“出去。”

“主上您這又是何必呢,他記不記得從前,是不是裝的,其實結果都一樣,您又何必——”

不,不一樣。

他要的顧茫,他恨的顧茫,他仰慕過的顧師兄,都應該是完整的,是能跟他高低相較,鋒芒相映或相争的。

只有這樣,他才能從被背叛的仇恨中喘出一口氣來,他才有奔頭,才有報仇雪恨的快慰,才有希望。

而不是這一拳打到棉花裏的茫然無力。他的恨也好,他的怨也罷,都再也沒有了可以真正傾瀉的地方。

“主上,主上!”這時候忽有一個小厮從外頭快步趨入,李微立刻轉頭朝他使眼色,用口型道:喊什麽喊?沒看到羲和君心情正壞!

那小厮一副裏外不是人的為難樣兒,踟蹰片刻,還是低頭禀奏道:“主上,君上的傳令吏來了,正在外頭侯着呢。”

墨熄微微側過臉,劍眉低蹙:“傳令吏?”

“是。”小厮吞了口唾沫道,“很急,說是君上要因為……那件要事,得馬上見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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