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抱着你

王師祭隊姿容莊嚴, 棨戟遙臨,從帝都一路向東, 浩浩湯湯往喚魂淵方向而去。

這一路大約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們到了凫水邊。仆役們開始負責安營紮寨,給主上們收拾居處, 而貴胄們則被喚到了王帳中用膳。

墨熄進去的時候, 大部分貴族都已經到了,法術撐出的偌大營帳裏布了百餘席, 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對面,慕容憐與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參拜的世家子弟一樣,慕容憐也是一身祭衣打扮, 繁冗複雜的寶藍色祭祀袍上繡着蝙蝠紋圖騰,端端正正束着藍金一字巾,襯得他臉龐愈發病态蒼白。

望舒府和墨家, 那都是英傑輩出的名門望族, 慕容憐祖上福蔭,他有資格佩戴一字巾也無可厚非,只是在座衆人心裏都有一把标尺,誰家後嗣如今配得上英烈榮光, 誰家傳人又糟踐了先人碧血, 每個人都門清。

等人陸續來齊了,君上開腔了:“趕了一天的路, 你們也都累了。傳菜吧。”

宮娥端着盤盞飄然而入,姿态纖盈地跪在對應的貴族跟前,開始斟酒布菜。他們是行路途中,食脍雖不多,四冷四熱一主食,卻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肉,拌脆三絲,丹桂甜藕,霜天魚脍。四熱菜是蔥油四鰓肥鲈,蝦爆鳝,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則是禦廚拿手的蟹粉小籠包。

墨熄昨天和顧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進什麽東西,倒是比平日裏多喝了幾盞酒。

其實重華每一年的這場尾祭,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今年又打了幾場勝仗,得了怎樣的法器,是否國泰民安。

若是過去的這一年過得并不順遂,那麽尾祭的氣氛就會很沉重,而若是重華國運昌盛,則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酒宴間衆人也盡皆酣暢。

“今年熄戰養病,雖有波折,但也算是個好年頭。”

“哈哈,是啊,東境之前還收複了一塊失地,喜事啊。”

岳辰晴則在不遠處纏着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這個甜藕,你最喜歡吃了。不夠的話,我這裏的也給你!”

他父親岳鈞天已于不久前回城,這次尾祭,他自然也來了。見到兒子又纏着慕容楚衣讨好,臉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咳了兩聲,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見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顧茫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的舊事。那時候顧茫剛被老君上敕封,意氣風發,甚至還破例允他參加這原本只有親貴才能同行的祭典。

當年顧茫為了這份殊榮開心壞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邊,他忍不住興奮,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說話。那時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這個魚生真好吃,我聽說是禦廚從凫水裏撈出來的鮮鯉片成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Advertisement

墨熄閉了閉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終,桌上的霜天魚脍,他也一口沒動。

回到自己的營帳區,墨熄正準備歇息睡覺,卻見帶來的衛隊長正緊張地立在風裏來回走動,一見到他,立刻迎将過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擡眼道:“怎麽了?”

“我……李總管命我看着顧茫,給他服藥。但是我剛剛去他的帳篷找他,找不見他的人,他連晚飯都沒和我們一起吃,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墨熄倒沒有太緊張,鎖奴環佩在顧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顧茫就在這片駐地。他嘆了口氣,說道:“藥壺給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您難道要親自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麽?

墨熄不想多說,只又重複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經這麽說了,衛隊長縱是覺得不妥,也不會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藥壺遞給了墨熄,依令離去。

夜晚的凫水邊,風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醒了醒酒精的殘韻,然後在這屬于自己的這片駐地走了一圈。

顧茫果然還在這裏,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樹後,蜷成一團已經睡着了。

墨熄垂眸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餘怒未盡數消退,兩人之前的氣氛十分尴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來了。回帳篷裏睡。”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每個人都有個營帳,搭都已經搭好,可顧茫卻要跑到樹底下以天為蓋地為席。

“醒來。”

喚了幾遍,顧茫都沒有動靜。墨熄不禁有些心煩,擡手推了推他。

可誰料就這一推,顧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徑直側倒在了地上。月光透過杉樹林錯落的針葉照着顧茫的臉——

那張臉已經完全彌蒙上了病态的潮紅,原本蒼白的皮膚就像在暖霧中蒸過了一樣,他的雙眸緊閉着,長睫毛簌簌發抖,濕潤的嘴唇因為透不過氣來而微張着喘息,眉頭也下意識地痛皺着。

墨熄一驚:“顧茫?”

他擡手去探他的額頭,竟是燙得驚人。

他忙把燒熱昏迷中的顧茫扶起來,一路架着他去了屬于顧茫的那個小帳篷。所幸羲和府的駐地位置偏,帶來的人也都歇下了,這一幕并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墨熄掀開帳簾,把顧茫往床上放。

顧茫恢複了一些知覺,他睜開惺忪迷離的眼,幾近朦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掙紮着起身,要翻身下床。墨熄單手抵住他,一面壓着心裏的焦急,一面咬牙低聲道:“躺好。鬧什麽?”

顧茫咬了咬自己濡濕的下唇,眼睛裏的藍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來了。墨熄被他這樣看着,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緊了手指,直起身子,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可顧茫還是這樣怔忡地看着他,或許又不是看他,顧茫眼睛裏的光澤更多地聚在墨熄佩着的帛帶上。

病中的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真等開口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唇,過了須臾,忽然又要起來。

墨熄一把将他按住:“你幹什麽?”

顧茫整個人已經燒迷糊了,他揪着墨熄的衣擺,那麽固執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厲聲道:“顧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喚回了他的一點意識,顧茫瑟縮一下,身形更佝偻,甚至可以稱之為猥瑣了。他幾乎像是一團爛泥,扒着床沿從上面滾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攔了去路。

他原處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發燒了。躺好。”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這裏……”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煩又燙,他重新把顧茫扶正了試圖讓這人躺下,可顧茫不聽,顧茫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燙熱的額頭抵在墨熄腰腹。

“我不要睡在這裏……”

那從來不願真正低落的頸椎,如今看來就像随時随刻都會斷去一般。

顧茫趴在他身上,意識已經燒模糊了,他想推開墨熄,但卻又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麽溫熱的東西,像是漂泊在冰河裏的人,忽然擁住了浮木。他推着,最後卻成了無助地抱着。

顧茫抱着墨熄的腰,臉貼在墨熄腰際,沙啞地低喃:“你的床……太幹淨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麽?”

顧茫驀地哽咽了:“我是……髒的……”

墨熄只覺得胸腔像被什麽鈍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樣厲害。

可這個抱着自己的人還在斷斷續續含混不清地哆嗦着,不知是因為燒熱的痛苦,還是因為在懼怕別的什麽,他抱着他,嗓音近乎是殘破地嗚咽着。

“不知道……不知道怎麽睡……才不會……弄髒……所以……”

“讓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輕聲道:“你要去哪裏……”

顧茫像被這個問題問到了,像被打擊到了,他茫茫然睜大眼睛,喉嚨裏的聲音近乎嗚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頭就像噎了一枚苦榄,他低頭看着他,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髒了,滿身污濁,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啊……

墨熄心腔抽痛,低頭看着顧茫,從這個角度,隐約能瞧見顧茫半側的臉頰,隐約還有昨天自己掴下的浮紅——那一耳光他真的一點力道都沒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髒!”

聲猶在耳。

後悔麽?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後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忽然蹿升出一張明燦的笑臉,是某一年,他們還都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還并沒有發展出什麽柔軟的愛戀。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同袍戰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敵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後天地猩紅,是他的顧師兄銀铠朝日,甲光映天,一騎扈塵向他馳來。

顧茫下了馬,将受傷的師弟緊緊抱在懷裏。墨熄渾身都是燎國惡獸噴濺的毒液,枯幹的嘴唇開合着,啞聲道:“松開……”

“師弟!”

墨熄喘息道:“別碰我,我身上……很髒…都是毒血…”

很髒,會把你也染髒的。

會連累你也生病。

我與你,只是共戰一場,非親非故,你又何必……與我同傷。

可顧茫那時候對他說的是什麽?

這塵封的,久遠的,他一直不願意回顧的記憶,像瘋了般翻沸溢出。

顧茫說:“不怕。師兄陪你。”

總有一個人得不畏生死,把你從毒血污血裏撈出來。

沒關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選了這條路,我既然走上疆場,我就沒打算康健無損地回來。無論是貴族,是奴隸,是庶民,你我同袍,這一劫,我便與你生死與共。

我顧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剖證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讓重華看到,讓君上看到,讓你們明白……就算是卑賤入骨的奴隸,也是和你們一樣的。

一樣有熱血丹心,講生死義氣。

我對得起你們喊我一聲師哥,叫我一聲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給我。

再髒,我抱着你。

再痛,我陪着你。

再遠,我帶你回家。

墨熄的心髒就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利爪攫住,血肉模糊地撕開——一邊是國仇,一邊是深恩——為什麽?為什麽給予他至痛至愛的,都是同一個人?!!

他被逼到絕路,竟是喘不過氣來。

昏暗的燭火裏,他死死地盯着顧茫的臉,那麽恨,那麽愛,那麽……那麽……

那麽生不如死。

抱着我,沒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閉上眼睛,幾許死寂,忽地燈火搖曳,他俯身把顧茫整個打橫抱起,走出小帳,走進自己的帳篷裏。

他将燒得不清醒的顧師兄輕輕放在自己寬敞柔軟,鋪着厚厚雪狐絨褥的大床上。

擡起手,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撫上了顧茫燙熱的臉頰。

就這麽輕輕一碰,顧茫卻好像是被昨天那一巴掌打怕了似的,微阖着眼,本能地瑟縮着顫了一下。

“……”墨熄慢慢把手放下了,他坐在床榻邊,半晌,将臉龐埋入修長的指掌之間。帳營內燈花流淌,他的身影那麽疲憊,好像要被無數沉重卻又矛盾的感情撕碎掉。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顧茫支撐不住睡去了。墨熄回頭看着身側蜷眠着的男人,怔忡地出了很久的神。

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祭祀大典……祭犧牲之英魂。祭那些死在顧茫手下的亡靈。

可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照顧一個叛國之賊嗎?

他閉了閉眼睛,起身,走出帳營。藥壺還在手邊,原本想剛才就讓顧茫喝掉的,但是現在……還是等顧茫睡一會兒再給他喝罷……

墨熄站在外面吹了會兒夜風,內心亂做一團。雖然他并不想再與顧茫有什麽柔軟之意,但是仍然無法忘掉衛隊長說顧茫連晚飯都還沒吃,他猶豫矛盾了許久,最後還是向禦廚所在的營地走去。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