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救援
在賀函等人從密道倉皇逃離的時候,景行在臨進密道之時,卻暗自掉了個頭,又折返了回去。
彼時叛民們已将太守府翻了個底朝天,不久前剛與賀函對峙過的趙謙,正欲深入太守府內部,就見一個青年,正蹑手蹑腳地從門前經過。
而後這個鬼鬼祟祟的男子在門外翹首看了幾眼,趙謙遂覺得這人不懷好意,于是高聲喝道:“你幹什麽的?”
不懷好意的景行被叫住,作勢左顧右盼着,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請問,你們就是城東的長平軍嗎?”
彭城叛民落草城東,自稱長平軍。
趙謙上下打量了景行一眼,冷聲道:“是,你是誰?”
景行身姿颀長,刻意隐去了一身為官的威嚴,一眼看去就如同哪家學堂跑出來的教書先生。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斯斯文文地行了個讀書人的禮,才慢悠悠地說道:“我是南苑私塾的賬房先生,一直想加積極投入長平軍,但奈何茫無頭緒,今日見太守府沸反盈天,特來一觀,沒想到就讓我碰上了。唉您是長平軍的首領是嗎?首領啊,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麽吧,我姓謝名璋,你可以叫我小謝……”
他這一段話說的書酸味四溢且啰裏啰嗦,聽得趙謙胃中直倒酸水,于是這個莽農出身的長平軍首領,大手一揮,煩不勝煩地将他交給了手下的王旭。
王旭模樣像個夥夫,體态肥碩,但動作卻意外得十分敏捷。他在廳內上蹿下跳,一面指揮着長平軍的衆人們将太守府的物什搬得一件不留,一面扭過頭不勝鄙夷地對景行說:“你待在這裏別動,弱雞似的能幹什麽?”
景行便将雙手交叉放在身前,安安靜靜地待一邊看着他們忙裏忙外。
這些幾乎足不出戶的彭城叛民們,到底是目光短淺,即便是天時地利,也翻不出天去,便也難怪紀餘嚴雖然已被危及利益,卻仍然不動如山。
景行把自己如炬的目光隐藏在暗處。
叛民們将太守府洗劫一空,又洩恨似的将府內的雕欄畫棟通通砸得粉碎,才如同做了一件偉事一般,浩浩湯湯地自府門一湧而出。
王旭手裏正依依不舍地抱着一樽金鼎,被趙謙一巴掌打得掉落在地上,于是只好委委屈屈地朝在角落待了很久的景行招呼道:“你!走了!”
景行與王旭落到了隊伍的最後,放眼望去,大約已有千人之勢,街邊有些住戶開窗見到長平軍,連忙避瘟神一般地落了窗。王旭看了一眼,“嘁”了一聲,粗聲粗氣地問景行:“你叫小謝是吧?”
景行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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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咧嘴道:“我們長平軍,有朝一日定能攻上臨安城,将那狗皇帝踩在腳底下,讓他給我們趙哥舔腳丫子。小謝,你是個有遠見的人。”
景行笑了一下,道:“久聞長平軍威儀。”
“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酸。”王旭皺着眉,作勢推了推景行的肩膀,“別文绉绉的了,既入了長平軍,就都是喝酒吃肉的好兄弟了。”
景行在王旭即将碰到自己之時已經輕輕避開,但眼底的目光仍是扭曲了一瞬。後者拍了個空,疑惑着回過頭去就撞進了景行駭人的視線中。
王旭被吓得汗毛一立,揉了揉眼才發覺似是幻覺,對面那個柔弱的教書先生分明是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
前面正巧有人喚他,他便一面嘟囔着一面走遠了。
景行随着長平軍的人流一路去了城東,這個遺世獨立一般的小城鎮,基本接納了彭城所有對官府不滿的民衆。
他們聚居在這條不甚寬廣的河邊,靠着打劫官府維持生計。時間長了,有的人便落了一身匪氣,動辄便對老弱拳腳相向。而有的人卻如同不知來路不知歸途的無名旅人,日複一日地活着。
也僅僅是活着。
在時代長河逆流不死的人,要麽是頑石,要麽是枯草。
“出征”至太守府的長平軍們,将戰利品背回了首領的住處,興高采烈地猶如已經度過了這次幾乎将他們逼入死地的饑荒。
只有首領趙謙還惦記着猶在賀函壓榨下的彭城百姓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不過也被這場虛無的狂歡之聲掩蓋了下去。
景行在城鎮中走動了一下午,才被王旭傳喚而去。
王旭躺在一把長椅上,腿抖如篩糠,木椅被壓迫地搖搖欲墜。見景行入門,連忙招呼道:“小謝你快過來,我剛問了趙哥,咱們長平軍都是武夫,倒是缺一個算賬的,你看你行不行?”
原以為景行滿口就要答應的王旭,卻見對面的年輕人愁眉不展,頓時拍案而起:“怎麽?嫌這個差事不好?”
“這倒不是。”景行忙否認道,他為難地看了王旭一眼,幾乎将“難言之隐”四個字寫到了臉上。待做足了樣子,他才緩緩說道,“不瞞您說,我有個兄長,原也是說要去做兵的,可我在這邊尋了許久都沒找到,不知您是否見過?”
“兄長?”王旭皺眉道,“你兄長叫什麽?”
景行張口就胡謅了一個名字。
只見王旭搖搖頭,說:“沒聽過。”
景行失望地低下了頭。
王旭一個粗人,最見不得這些傷春悲秋的事兒,他摸着腦袋想了半晌,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确定你兄長是來城東加入我們了?”
景行詫異道:“您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兄長還會騙我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旭嘆了口氣,深覺與讀書人交談耗費心力,于是直截了當地說:“臨安朝廷前段時間也在彭城征過兵,你兄長指不定是入了朝廷軍了。”
來了!
景行避開密室,暗中混入長平軍,還在此地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為的就是套出這個信息。
景行作為從一品禦史,身邊又有一個兵部尚書陸舟,自然對朝廷各部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他翻遍記憶,也沒有一絲是關于彭城征兵一事的。
除非是另有其人。
他神情未變,心思已百轉。趁勢問道:“可我兄長只說是入了伍,也沒說是去替朝廷打仗,我若是想找他,豈不是大海撈針。”
王旭道:“有什麽難找的,他們去的是江州,長平軍裏的人都知道。其實那些人也來找過我們,只不過我們不想遠離老婆孩子,就沒去。”
景行微微一頓,正欲套出具體方位,便聽得屋外一陣嘈雜之聲,随即而來的就是殺聲震天。
王旭急忙破門而去,留下景行一人。未待景行轉身留住王旭,他便敏銳地發覺從窗戶飛身進來一人。定睛一看,不是謝璋又是誰。
幾個時辰前謝璋從密道而出,結果扭頭就發現少了個景行,便在“讓這個死對頭自生自滅”與“不能讓他陷入叛民窟”兩個念頭之間掙紮不下,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妄想。
于是謝璋便帶着零星的幾個官府兵偷偷溜了過來,使了個聲東擊西的法子,這才找到景行的所在。
只是自己這麽千辛萬苦前來營救,這個禦史大人怎麽看起來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謝璋想不通,便以景行一貫古怪的理由說服了自己,拉起景行的袖子就要離開,怎奈就猝不及防地被景行揮出的一掌拍到了牆上。
謝璋忍住怒氣,皺眉道:“你幹什麽?”
計劃被陡然打亂,景行本就不悅,又被貿然觸碰,臉色早就寒霜一片。只是他斂去了神色,而後微微一笑道:“多謝小謝将軍,來日必報。”
外面隐隐有匆忙的腳步聲經過,景行一語落定,便随着謝璋出了房門。
只是這個小城鎮平坦開闊,能隐蔽的地方實在不多,且謝璋剛才聲勢浩大地殺了進來,樣貌早就被釘進了這群叛民的眼睛裏,有人見謝璋身邊跟着個新來的賬房先生,頓時群情激奮,嚷嚷着要抓住二人。
本可以全身而退的景行,就被謝璋連累得東逃西竄,形象全無。
睚眦必報的景行又在心上記了謝小将軍一道。
二人避着後面的追兵,一路就來到了直通賀函紀餘嚴二人所在的密道入口,謝璋率先進了密道,回頭見景行還站在外面躊躇,頗為頭疼地沖他說:“景大人,求您屈尊下來。”
卻見景行皺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眼見追在後面的人就要看見兩人所在的位置,謝璋只能一面向景行伸出手,一面勸道:“景大人,我給您鋪路行不行?髒不了你的衣服。”
景行擡眼間便看見了謝璋眼底閃爍着無奈的光芒,仿若自己只是一個頑劣的孩童,無論做什麽都會被勸慰與原諒。
鬼使神差的,本可以有另一個選擇的景行,還是下了這條密道。
就像是在跟偏執的自己和解。
只是他終究避開了謝璋向他伸出的手。然而謝璋本不甚在意,收回手就在前方領着路。
密道狹長而黑暗,只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微弱的青光,微微照亮了四壁。四下無聲,唯聽得兩人輕而緩的腳步聲,與冗長的呼吸。
視線被幹擾,其他五感被無限放大,謝璋甚至覺得景行的呼吸聲就在自己的頸邊,他不甚自在地動了動脖子,想加快步伐,卻聽得身後的呼吸聲愈發急促,直到一聲壓抑的呻吟猶如驚雷,打碎了黑暗。
謝璋回過頭才發現,這呻吟竟是來自身後已經悄無聲息多時的景行。
景行額間的汗如瀑雨直下,已經打濕了衣襟,他皺着眉似是忍着極大的痛苦,搖搖欲墜地扶着牆,就要滑落在地。
謝璋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倉促間就接住了景行的身體,一面給他簡單地擦了擦冷汗,一面緊張地問道:“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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