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躊躇

其實原本謝璋并未打算來到景府的。

那日謝澄被罰一事,擾得他心神不靈。便久違地在淺睡時又見到了曾經夢魇般的血色劍影。

醒來時天已泛起了肚白,謝璋透過半開的窗棂,恰巧看見了匆匆離開家門的父親,不用多想,就知定是為了大理寺的事。

謝璋便也下了床,喂給黃堅強一些吃食,随意找了件外衣裹身,心事重重地去了一枝春。

待一腳邁進門,看見店內沸沸揚揚地布置着場地,謝璋才恍然想起,原來一枝春的“夏日賞荷”早已拉開了序幕。

他将一室的熱鬧抛在了身後,輕車熟路地來到了二樓那間雅間。

雅間櫃臺邊的香爐內燃着一根助眠香,像是等待着謝璋來一般,爐內已落了一層灰。

謝璋剛伸手撚出一小撮,就被推門而入的殷如是抓了個正着。後者護着香爐退後幾步,哭笑不得地說道:“這香灰不是給你洗手用的。”

謝璋輕輕笑開,但頃刻間笑意便淡了下去。殷如是一眼掠過,便與他在桌邊坐了下來,遞給了謝璋一杯茶。

謝璋将其輕輕推開,問道:“有酒嗎?”

殷如是一愣,複而起身從櫃間拿了一小壺,為他斟上了一杯。淡酒入喉,殷如是方才靜靜地注視着謝璋,問道:“夏履回京,你有打算嗎?”

謝璋卻不答,目光自卷簾處穿過窗間,落到了一樓大廳處一盞偌大的荷花燈上。

雅間中的助眠香的味道時隐時現,殷如是卻在這份詭異的安靜中品出了點不知名的意味,半晌,驀然高聲道:“你在猶豫?”

若尋常的謝璋,只會用纨绔的外表作為僞裝,将他人或探尋或不軌的目光隔絕在外。而如今入了一枝春,那些被沉疴舊事遮住的隐蔽心事,通通暴露在故人的面前。

就酒淺嘗辄止的謝璋甚至還喝光了她剛開封的秋露白。

謝璋側對着殷如是,目光中無悲無喜。但殷如是卻宛若脾性被點燃,倏地站起身,一連串的話冷冷倒出:“你猶豫什麽?慕容家将一幹晉朝皇室屠戮殆盡,辱你欺你還欲毀你,你難道還要從容大度地原諒他們嗎!你在西北五年吃的苦,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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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璋回過頭來,沖殷如是笑道:“你如此激動做什麽,我還沒什麽都沒說呢。”

殷如是疾步來到謝璋深前,看進他那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中,卻什麽也沒看清。

于是她的眼中瞬間爬上說不盡的濃重哀愁:“我親眼看着我爹被慕容燕砍下頭顱,晉王朝活下來的,也就我們了,殿下。”

最後兩個字,重重地砸到了謝璋的心上。

他不該來一枝春的,謝璋默默地想到。

他應該找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氣,飛身上謝府最高的那處屋頂,将臨安城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偕了酒便酩酊一醉,醒來後就又是日光高懸,百花熙熙的大好時光。

滔天恨意自小就被謝璋融入血肉,成為他身體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世事與人意從來相悖,本該由他獨自踏上的一條荊棘遍布的路上,有人破除坎坷,推倒嶙峋,給他帶來了光。

慕容燕放任之華與謝璋交好,放任謝澄對其視若己出。如果這是慕容燕的計策,那他确實已經成功了一半。

謝璋于是告別了殷如是,茫茫然地從一枝春的熱鬧中剝離開來,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偌大的臨安城中,然後便不知怎麽就走到了景府。

此次進入景府本就一時興起,又恰巧碰上他人不可言說的隐蔽家事,即使在景行近乎冷漠的注視中,謝璋也沒有再說出半個字來。

能說什麽呢?

世人都忙于奔波,高官望通達,貧民盼春油;游子念歸家,少年期遠方。

只是在臨門之時,謝璋回過頭看見景行,孑然于回廊下的小亭中,雙目對視,有微風輕拂。

謝璋還是沒忍住,隐晦地問出了聲:“雖然現在不合時宜,但景大人,你有過讓你進退兩難的事麽?”

景行眼中露出詫異,渾身便多了些仿若墜入人間煙火的人情味。俯首間,謝璋聽見景行答道:“若有事讓你進退兩難,那麽這個問題在你心中已有了答案。”

兩人告了別,景行目送謝璋遠去之後,才沖着後方不知名處微微擡了擡手。

只見隐于暗處的一個人影,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景行身前。

方才在謝璋面前與景母的一番來往,似乎對這個萬事皆在掌中的男人沒什麽影響,他微微側過頭,問道:“剛才謝璋去了哪裏?”

黑影低聲答道:“一枝春。”

便見景行狹長的眸子微眯片刻,而後下了命令:“查。”

謝璋腦中思緒成結,出了景府才發覺自己方才做了一件蠢事。一面懊悔自己為何莽莽撞撞地就進了景府,一面在心裏對景母與景行的關系犯了嘀咕。

但事已至此,兜兜轉轉的,到底是讓謝璋心中的郁結稍許減輕。

于是謝璋将僞裝裹身,腳步輕快地回了謝府,一路有或鄙夷或好奇的視線落入他的眼中,都被謝璋一律以極其風流的擠眉弄眼聊以回應。

只是謝璋前腳剛邁進門,後腳就被迎面而來的一個人影吓得回身就是一掌。

來人被無端拍了一掌,踉跄地跌坐在地,拉着臉就不願意起來了。

謝璋定眼看去,才發現眼前這個一身長衫,青絲束官的小少年,長了一張與之華公主一模一樣的臉。

于是他哭笑不得地将人扶起,無奈道:“公主這是又鬧的哪一出?”

“噓——”慕容之華攀着謝璋的衣袖起了身,撅起嘴道:“我微服私訪。”

謝璋:“……”

祖宗,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

謝璋帶着女扮男裝的慕容之華進了門,耳邊充斥着她喋喋不休的聲音:“話本裏女扮男裝不都是很難認出的麽,你怎麽認出是我的?”

謝璋面無表情地說:“話本裏都是騙人的。”

慕容之華不高興了:“可也不全是騙人的呀,我便是女扮男裝偷溜出皇宮的時候遇見了我的如意郎君。”

謝璋聞言一驚,瞧見慕容之華的神色間不像胡編亂造,于是神色複雜地掩了院門,方才問道:“是誰?”

說她天真不知事,可她生自皇家,身邊皆是詭谲的人心,早就對醜惡之事司空見慣,自然也不可能單純如斯;可說她世故,也并非如此,在一衆勾心鬥角的皇室子女中,就屬慕容之華最具赤子之心。

慕容之華懶懶地坐了下來,眉目間神采飛揚:“他叫薛成堅,是東南巡撫的次子。”

若沒記錯的話,大渝東南一帶貧瘠偏僻,故巡撫薛梓在京任職,這個巡撫大人謝璋素未謀面,但他的次子薛成堅,倒是略有耳聞。

原是些嫡庶之争,薛成堅在母親腹中的時候被薛梓的大夫人下毒謀害,出生時便廢了雙腿,大哥投入夏履的麾下,現在西北駐守蘭州。薛成堅的大哥薛成峰嚣張跋扈,謝璋沒少在軍營中把他當猴耍。

只是薛家祖輩與皇後有親屬關系,而當今的皇後,又與夏履是表兄妹。

抽絲剝繭開來,謝璋不得不思慮甚微。

慕容之華看了謝璋一眼,說道:“你擺那副表情作什麽?臨安雙姝之一心有所屬,我們的風流小将軍悔不當初?”

謝璋被逗笑,輕輕搖頭道:“那倒沒有,臨安誰不知我謝璋是個斷袖。”

慕容之華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她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試圖轉移話題:“說起來我方才去一枝春找如是了,她為什麽看起來不甚高興?”

謝璋頓了頓,随口說道:“她不總這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麽?”

慕容之華敏銳異常,他透過謝璋幹巴巴的語氣,已經猜測到方才似乎發生了什麽事。只是無端由的,繞是她再聰慧,也不可能猜得到謝璋的內心所想。

小院一時靜了下來。

謝璋擡起頭,見慕容之華緊緊皺着眉,五官都皺成了一團,于是嘆了口氣,主動問道:“說說薛成堅是個什麽樣的人?”

慕容之華一聽,頓時雙目铮亮,說話間都多了份不自知的女兒柔情:“溫柔細心,做事周全,笑起來比你都好看。”

“這我可不樂意了。”謝璋故作生氣道:“這世上還有比我好看的?”

慕容之華:“謝承湛,你該把你的那副破折扇扔了,成天見的自戀。”

謝璋面帶微笑,靜靜地看着慕容之華顧盼神飛,心想,真好。

這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有着世間俗人最向往的美。能趁着風光大好,毫無顧忌地生活在這世上。

真好。

慕容之華回過神時,見謝璋神思又飄了老遠,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視線落到實處,方信誓旦旦地說道:“待我及笄,父皇會設宴三日,到時我将成堅帶給你看。”

謝璋這才恍然想起,兒時的玩伴已經長成妙齡女子,再過不久,就要梳妝成衣,行及笄儀式了。

他擡起頭,後院不知哪裏飛來一群叽叽喳喳的飛禽,呼啦一聲自兩人頭頂一飛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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