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暴亂
慕容燕乘坐的駕辇搖搖晃晃地走在前往城南清遠觀的路上。
八月中旬,秋意漸濃。不知哪裏的桂花香飄至了鼻間,但喚不醒眯着眼被秋困捉入夢中的人。
夏履騎着馬在駕辇的正前方,面色淡淡,叫人看不清其內心所想。
慕容燕思緒被困于深宮中子虛烏有的怨魂之說中已有數日,慕容之華的葬禮也因此事擱淺。
道路兩側景色匆匆掠眼而過,夏履回過頭看了位于駕辇中的慕容燕一眼,随即陰沉沉地收回了目光。
柔然退回黃河之北,本應是夏履回西北的最好時機,可慕容燕偏偏找尋着各種各樣的理由,讓夏履不得從京城中脫身。直到眼看無法再壓住夏履,便教人此行之後,便可回蘭州。
慕容燕在忌憚夏履,也忌憚謝璋。身邊群臣中唯一值得信任的,大概只有景行與沈愈。他寡情多疑,寧願讓随之征戰多年的謝澄退回朝中,也不願他再觸碰有關兵權的一絲一毫。
可也正是如此,慕容燕才只能眼睜睜看着夏履一家獨大而無可奈何。
在夏履眼中,慕容燕只不過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庸碌皇帝罷了。
随行的人中都敏感地察覺到了氣氛詭異,便捂緊了自己的嘴不願多言。于是長長的隊列中,唯聽得馬蹄聲噠噠,一路濺起不小的塵灰。
隊列行過一段路程,兩側的樹蔭逐漸收攏,道路愈發狹窄起來。夏履視線一掃,便隐約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夏履看不上慕容燕,但此次主事若有差池,對他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于是夏履将佩劍輕輕抽出些許,凝神注意着周邊的動靜。
再行半程,駕辇便逐步靠近那座隐于山水之中的清遠觀了,國師已經輕聲附在慕容燕耳邊,提醒着稍遲便可出轎。
夏履稍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然而只是一瞬,敏銳的聽覺讓夏履察覺到了自遠處而來的,猶如人潮洶湧的沸騰之聲,由遠而近緩緩傳來。
這響聲随着時間的推移愈發響亮,夏履擡頭看去,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一面倏地抽出佩劍,一面高聲道:“護駕!”
若是刺客,夏履可能還略有防備,但這場由遠及近的響聲仗勢如此之大,令夏履驚慌中還帶着點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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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履聲音未落,隊列中驀然間便紛亂起來。定眼看時,只見不遠處有一排排的人群如潮水般接連向慕容燕所在的位置洶湧而來,他們看穿着皆是平民百姓,但大多都是婦人,行進中偶爾還能看見步履蹒跚的老人。
形形色色的百姓們一齊組成了一道人牆,擋住了慕容燕駕辇的去路。
慕容燕在轎內,還未明白發生了何事,他掀開車簾,看見眼前的仗勢就是一愣,複而皺眉問夏履:“怎麽回事?”
夏履也一頭霧水,只好俯首道:“應該是百姓聽聞皇上您要到清遠觀的消息,想來一睹您的尊容。”
那群百姓還在往慕容燕的方向所逼近,而車馬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兩相對行,逐漸有碰撞在一起的趨勢。
直到後方不斷有百姓紛擁趕來加入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夏履才覺得此事并非那麽簡單。他揮劍而出,高聲警醒道:“停下!再往前靠近格殺勿論!”
然而此時這支浩蕩的隊伍似乎群情激奮,早已聽不見夏履說話的內容。為首的一批稍微年輕的婦人們已經來到了慕容燕的駕辇之下,她們将其團團圍住,外圍的護衛被這群人推搡得東倒西歪。
“請皇上勤懇朝政,不要沉迷修道!”
這些百姓們異口同聲,聽在慕容燕耳邊,猶如青天之雷。
慕容燕怒道:“你們這群賤民想幹什麽!”
然而沒有人聽清慕容燕的話,這群百姓們似乎早有準備,一句又一句地在慕容燕耳邊重複着同一句話。
“請皇上勤懇朝政,不要沉迷修道!”
這或許是他們有史以來最接近皇帝的一次了。但他們臉上沒有興奮,也沒有敬仰,有的只是對慕容燕統治之下的大渝深深的不滿與激憤。
慕容燕自上位以來,雖然朝政從未落下,然而一旦遇到與民意相逆的事,便只顧以武力鎮壓。
有些事身為在位者的慕容燕可能轉頭就忘,但身在其中的百姓,卻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忘卻的。
不能言語,不得自由。
身在其中,四處都是無形的牢籠。
直到慕容燕沉迷修道,苛政濫稅搜刮民脂,成為壓倒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知這些百姓是從哪裏得知慕容燕今日的行程,越來越多的百姓從四面八方加入到這場游行的隊伍之中。慕容燕被圍在其中,駕辇随着人潮左搖右擺,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掀翻而去。
倉促間慕容燕喊了聲:“夏履!”
夏履被人潮擠到了道路的另一側,早已心煩意亂,又遭慕容燕怒喝,當下便劍影一寒,離夏履最近的一個婦人頃刻間被當胸刺了個對穿。
夏履冷着臉收回劍,道:“還有誰想靠近的?”
人群中安靜了一瞬。
夏履冷笑一聲,正打算再出聲時,人群中驀然爆發出一陣與之前更為暴動的聲音。百姓們見有人被殺,絲毫沒有畏懼,反而被激起了更深一層憤怒。
人潮擁至慕容燕駕辇,而駕辇之下的護衛早就被擠壓至一邊。慕容燕一面緊緊地扒着窗,一面滿是怒容地大喊:“大膽刁民!”
刁民們充耳不聞,紛紛更加用力地推搡着慕容燕的駕辇,只聽得駕辇沉重地呻吟一聲,而後不堪重負地側翻在了路邊。
有人上前想要抓住慕容燕的衣袖,但又被另一群人無意識地擠開。慕容燕此時也顧不得其他,捂着被撞得鮮血直流的腦袋直往駕辇深處躲。
眼看有人抓住了慕容燕的一片衣角,就要将他拖出駕辇,遠處才有整齊劃一的馬蹄聲踏破這一場鬧劇般的紛亂。
原來是清遠觀中守觀的侍衛,得知慕容燕半路被攔,才匆忙就近趕來。
百姓們很快就被趕來的侍衛與慕容燕随行的護衛一齊制住,慕容燕被人從翻倒的駕辇中扶了出來,滿臉的塵灰與血汗。
他胸前起伏不定,紅着眼的視線在白熊嘈亂的聲音中停頓了一瞬,而後落在了夏履的身上。
此行被一場莫名其妙的百姓暴動打斷,一時之間便如風聲一般傳遍了整個臨安。
只聽說老皇帝回來之時十分狼狽,夏履也好不到哪裏去。回宮之後慕容燕洩憤般狠狠地訓斥了一番夏履,并扣了其半年的俸祿。一面責備夏履護駕不周,一面又折騰着想辦法将這群刁民屠戮殆盡。
但意料之中的被沈愈與其弟子宋徽阻攔。
謝璋收到消息的時候,正站在那座廢棄的庭院前指揮着匠人如何修葺。他拿着那把印着“美貌”二字的折扇笑意盈盈地一轉身,就看見了推門而入的景行。
景行被破舊的大門揚了一頭的塵,身邊正有近侍膽戰心驚得為他擦拭。
謝璋看得有趣,道:“景大人今日怎麽有空過來,怎麽?想要親自督辦?”
景行被塵灰落了滿頭,臉色不大好看,他冷着臉掃視了一圈修葺的工人們,而後視線定定地落在了謝璋的眼中。
謝璋會意,一面扇着扇子,一面道:“諸位辛苦了,去一枝春休憩片刻吧,溫岐,帶他們去。”
待溫岐将人全部領走之後,景行頭頂的灰塵也掃了幹淨。他看了謝璋良久,淡淡道:“你從哪兒找來那麽多百姓的?”
謝璋輕笑一聲,“啪”地一聲收了折扇,反身将那扇破舊的幾乎不存在的院門關上之後,才緩緩說道:“景大人何必都賴在我頭上,你難道不是也出了一份力麽?”
只是兩人找來冒充百姓的人再多,也沒有慕容燕那日真正見到的多。畢竟在他幾近蠻橫的統治之下,懷有不滿與怨怼的人數不勝數。
但此事一出,在默認法不責衆的情況下,慕容燕頂多只會處決為首的一批人。但臨安城下,布衣對天子,前者到底是不占優勢。慕容燕無論如何都會找一個發洩的出口。
景行聞言便收起了那份在外人面前的冷淡,眼中微微露出點笑意來。
說來也奇怪,景行分明在最初的時候與謝璋是形同水火的,但一旦聯起手來,想法竟然也常常不謀而合。
謝璋說:“景大人準備好第二把火了嗎?”
景行:“交給陸舟了。”
被景行點名的陸舟,此時正在一枝春拉着吏部的尚書陳大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
陳大人身材消瘦,但酒量挺好,一下午的時光已喝完了三大壇的秋露白。陸舟見他已至微醺,連忙手疾地又為其斟了一杯,才狀似無意地問道:“陳大人近日似乎心情不太好啊?”
經天子震怒的清遠觀一事,朝中人心惶惶,每每上朝之時都膽戰心驚,生怕慕容燕一個遷怒就掉腦袋。于是下朝後,不堪重壓的朝臣們,便來到一枝春以酒自醒。
陸舟眼神微動,便察覺到此時一枝春裏坐着不少的朝廷重臣。
陳大人本來喝着悶酒,眼下被陸舟一言點中了心事,一時醉意沖腦,出口的話就沒了遮攔:“唉,別提,皇上為那日在去往清遠觀的途中發生的事一直責備夏大人,夏大人便拿着我們這些手下的人出氣。”
陸舟點點頭,應和道:“可陳大人您一直矜矜業業堪稱朝臣中的典範,夏大人此舉未免太過不周。”
陳大人拍案而起:“可不是嗎!誰知道那群暴民會突然攔住皇上的駕辇?你能想到?夏大人能想到?”
陸舟搖頭嘆道:“唉,其實夏大人也不容易。”
他輕輕拽了把陳大人的衣袖,想要讓其安安靜靜地坐下了來,哪知陳大人大約酒意上了頭,揮袖便打落了陸舟的手:“皇上也不想想!若沒有夏大人,誰能保西北邊關十餘年的太平?恐怕臨安此時早就成了柔然馬下的牧地了!”
陸舟一驚,手忙腳亂地捂住了陳大人的嘴,輕喝道:“陳大人說的什麽話!”
他狀似移開視線左右張望,見鄰桌有人故作姿态地俯首喝酒,便皺着眉松開了陳大人,心事重重地離開了一枝春。
翌日黃昏,慕容燕捏着眉間,愁思滿面地打開了眼前的奏章,便被一本彈劾夏履居功自傲目中無人的奏章氣了個仰倒。
身邊的老太監連忙輕撫上慕容燕的後背,就聽得這個老皇帝咬牙切齒地說道:“好一個沒有他夏履就沒有我大渝十年的安定!”
老太監眼觀鼻鼻觀心,轉身給慕容燕沏來了一壺茶。
卻見慕容燕一長驀地拍到案上,驚起了案上一堆死物的戰栗。他眼中風霜翻滾,暗色深沉:“他不是要回西北嗎?那就讓他回。看看到時候西北的兵力還在不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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