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選擇

沈愈被從家中的池塘裏撈出來時,已氣絕多時。

這個年邁的戶部尚書在慕容燕尚未登基的時候就已經跟在他的身邊了。待山河更改後,便十年如一日地為大渝江山操勞,若論整個朝中誰忠于慕容燕,沈愈當屬頭籌。

事發時已是深夜,慕容燕被這個消息從帳中刨起來,在一群人簇擁下直奔沈府。

謝璋随着人群走進來時,沈夫人已經哭着癱在了沈愈的屍身旁,而宋徽紅着眼眶,一手攙扶着沈夫人,一手緊握着垂在身體一側。謝璋皺着眉與景行對視了一眼,卻也同樣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聞訊趕來的朝臣有人已經裝模作樣地抹起了眼淚,只有慕容燕一言不發地走近,拒絕了他人的攙扶,皺着眉緩緩地蹲在了沈愈的身邊,而後凝視了他片刻之後,才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身居高位能夠信任的人本就寥寥無幾,慕容燕大約是真的難過,他靜默片刻,自懷中抽出了一塊方巾,蓋在了沈愈的臉上。

“怎麽回事?”

沈愈府上的管家低着頭上前道:“回皇上,今日中秋,沈大人高興便小酌了幾杯,至夜深時已有醉意。可大人不願小的們攙扶,說自己想要乘涼意便一個人離開了。可是沈夫人在房中久等不見歸,待奴才們找到沈大人之時,大人已經浮至水面了。”

意思便是醉酒失足落水。

雖說緣由無可挑剔,可謝璋卻沒來由的覺得此事定有蹊跷。

不知慕容燕是信了還是沒信,只見他點點頭,道畢竟是朝廷重臣,吩咐下人将他的屍身收斂起來,次日再為其舉行葬禮儀式。

恰此時,跪在沈愈身邊的宋徽卻猛得擡起頭,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在景行身側盯着宋徽多時的陸舟地拉扯了宋徽一把,打斷了他的話:“宋侍郎切莫悲痛過度,人有悲歡離合,節哀。”

慕容燕便也輕嘆着安撫了宋徽與沈夫人幾句,而後就匆匆離去了。其餘朝臣本就是來走個過場,眼下便也稀稀落落地離開了沈府,不多時,偌大的沈府只餘謝璋景行陸舟宋徽四人。

景行朝暗處打了個響指,隐藏在黑暗處的人影領命離去。

樹葉被動靜刮落,宋徽推開陸舟,哽咽道:“什麽失足落水,我師父今夜分明就不曾喝過酒!”

陸舟被推開後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雙手虛虛地環在宋徽身側,卻再也不敢近身。倒是謝璋先前目睹了景行的動作,便無甚顧慮地扶上了宋徽的肩頭,溫聲道:“別急,你慢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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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下午的時候還在戶部兢兢業業地處理事務,傍晚的時候才回府。”宋徽抹了把眼睛,接着道,“師娘說師父回來的時候情緒起伏很大,什麽都沒說就進了書房,等她去尋的時候,找遍了沈府最後才在這裏發現了師父。”

本是中秋團圓夜,卻只能守在冷冰冰的屍體身邊,曬着比冰雪還冷的月光。

按照宋徽之言,沈愈如此蹊跷地死在了自家庭院的池塘裏,是否跟他白日裏在戶部處理的事務有關?

謝璋思索片刻,問道:“既如此,我便直言了。沈大人近日有沒有跟你談及過戶部的事務?”

宋徽一頓,而後驀然睜大了眼。

景行瞧見宋徽的反應,便已驗證了心中的猜想。

沈愈忠心且固執,能讓他锲而不舍追查的事情只有當初那件在紀餘嚴死後,被擱置的彭城男丁異常稀少一事了。那些消失的男丁經由景行暗中的調查,早在多日之前,就鎖定在了江州。

而沈愈暴斃,或許是查到了更深一層的東西?

宋徽此時似乎終于從猝不及防的悲痛中走出來,泛紅的眼眶直視着景行,俨然把後者當成了害死沈愈的罪魁禍首。

景行卻毫不在意,只輕輕瞥了陸舟一眼,便走出了沈府的大門。

謝璋一面緊随其後,一面輕聲道:“沈大人大約是找到了夏履在江州養兵的證據,所以才被殺人滅口。”

為了與自己本身毫不相幹的事,老來不得善終,死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在慕容燕眼裏,只擔得起他為沈愈蓋上那塊方巾。

景行淡淡道:“所以,何必呢。”

人都懂得趨利避害,偏偏這些老頑固們上趕着往上湊。

謝璋從景行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別的意思,他仰着頭,卻莫名因此想起了此時在家中熟睡的謝澄。

兩人一時各懷心思,索性就都閉口不言。不多時,陸舟從府內走出來,衣襟有些淩亂,景行目不斜視,只問道:“如何?”

“确實如此。”陸舟顯得十分疲憊,于是擡起手揉了揉眉間,才繼續道,“事已至此,大約沈愈查到的東西已經被夏履拿去了。”

景行說:“無事,總歸你還是要親自去一趟江州的。”

陸舟嘆道:“可南浔不願意就此罷休。”

“那便讓他折騰吧。”景行冷淡地說道,“夏履既然開始動手,必定還會有更大的動作。讓宋徽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陸舟聽罷臉色幾經變換,終是草草行了個禮拂袖而去。

謝璋看了全程,只覺得今日景行顯得分外不近人情。但思及不久前他剛與景母進行了一次不那麽愉快的交談,遂也覺得情理之中。

他預想着與景行說着其他的事,便聽得後者冷不丁地說道:“世人大多喜歡做無謂之事,卻用忠孝不渝等名義捆綁着自己。于是有的人死于非命,有的人庸碌一生。”

謝璋靜默半晌,方才答道:“可或許這些東西是他們活着的全部意義。”

景行說的沒錯,生而為人總該是為自己而活的。可它畢竟是一個選擇,有人選擇自己,就有人選擇他人。有人選擇雙目緊閉,就有人選擇在腐朽中振聾發聩。

天将起肚白,謝璋擡眼看着景行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你呢?你選擇什麽?”

……

陸舟說宋徽不會善罷甘休,果不其然,在慕容燕為沈愈舉辦完一場盛大的葬禮,而後守孝三日後,宋徽向慕容燕提出了卸甲歸田的請求。

宋徽為去年殿試的狀元,一直深受慕容燕的青眼。是故在他提出辭呈後,慕容燕便随即詢問是否與沈愈的逝世有關。

而後這個弱冠之年的年輕狀元,在太和宮的大殿之上哭得一塌糊塗,直言自己沒能照顧好自己的恩師。

慕容燕面露不忍,嘆道:“你回去吧,朕為你暫留着戶部尚書的職位,你若是想回京,随時都可以。”

景行聽完陸舟之言,道:“宋徽的家鄉……”

陸舟道:“正是江州。”

“算了。”景行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過幾天也去吧,別讓慕容燕察覺到。”

而恰逢此刻京中一片慘淡之時,夏履卻正春風得意。只因其夫人不久前終于為他誕下了一個女嬰,經坊間傳聞,生得十分乖巧可愛。

夏履大悅,索性在京中多留了些時日,期間連面對慕容燕時都顯得十分順從。直到夏履的夫人身體恢複,女兒也一切無恙之時,夏履才終于動身前往西北。

走的那日慕容燕在城牆上看了許久西下的斜陽,而後邁着不再穩健的步伐回了宮。

而此時的宋徽已經南下了有些時日,逐漸地逼近江州。他離京之時帶的東西不多,又本是些身外之物,索性全留給了沈夫人,自己只租了輛不甚寬廣的馬車。

車夫去放馬,宋徽活動了幾下嘎嘣作響的骨頭,走進了一家茶攤。

天氣漸冷,有店家端着煮好的熱茶熟絡地走上前來為宋徽斟滿滿一杯,宋徽笑着道了謝,而後舒暢地一飲而盡。

他正打算再為車夫要上一壺,卻有一只手從他斜後方伸出攔住了他的動作,手的主人一撩長袍,坐到了宋徽身邊。

宋徽看清來人,臉色頃刻就變了:“你怎麽在這裏?”

陸舟微微一笑,說:“我在臨安思你成疾,便擱下所有事務,火急火燎地跟着你的步伐來了。”

宋徽看見陸舟這幅面孔便氣不打一處來,又險些被他登徒子似的話氣的仰倒,思及不久前剛發生的那件事,當即起身就走。

陸舟見狀,連忙收起笑臉,抓住了宋徽的手腕,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別亂動,這家茶攤裏坐着殺手。”

但宋徽仿佛見慣了陸舟這套,想也不想便掙脫了他的束縛。

宋徽只覺得眼前一道寒光閃過,只聽得耳邊傳來長劍出鞘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轉頭,就被陸舟一手捂着眼摁在了懷中。

刀劍在空中傳來刺耳的碰撞聲,有人驚慌失措的喊叫聲,以及茶杯掉落在地的碎裂聲,一個不落的傳入宋徽的耳中。

似乎過了很久,又仿佛只過了一瞬,眼前遮擋的手被放了下去,宋徽皺着眉轉過頭,就見陸舟捂着右肩,不時地抽着涼氣。

地面上躺了一地的屍體,血幾乎流到了宋徽的腳邊。而他此時卻顧不了這些,他蹙着眉,聲音中掩飾不了的焦急傾瀉而出:“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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