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萬事

盡管當初慕容燕因為種種原因留了謝璋一命,但十多年來,這個前朝的小皇子,無時無刻不是橫亘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而謝澄屢次對其的庇佑之心,更讓慕容燕覺得備受威脅。

是故此事一出,幾乎不等謝璋父子有任何的辯解機會,便一道皇令将他們壓入了大牢。

朝廷上多的是見風使舵的鼠輩,不屑于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那謝澄自慕容燕打天下之時便随在身邊,眼下不及将真相查明,就落了牢獄。

慶幸有之,惋惜有之,落井下石有之,隔岸觀火亦有之。

獄卒一把将步伐緩慢的謝澄推進了大理寺監獄中最深的一間,後者踉跄幾步,腿軟般地跪坐在了幹草上。

緊接着謝璋也被推了進來。

方才謝澄在禦書房中被慕容燕砸破了額角,血液已凝成了痂,推搡中不慎又将傷口撞裂開來,鮮血不停。

謝璋自衣衫上撕了塊布條,手法極其熟練地為謝澄包紮好,而後又解下外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謝澄大約是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得過分,一時推拒不開謝璋,只好任由他動作。

牢獄中寒氣重,民間傳說中的惡鬼邪王都産自其中。再加上秋深露重,涼意蝕骨。

謝澄緊閉着眼,盡管身上披着謝璋的衣物,仍忍不住渾身打顫。謝璋只好向着這個老人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而後謝璋側過頭,靜靜地注視着謝澄。

謝澄老了。

鬓角的發已經染上了白霜,連平日裏渾厚的嗓音也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沙啞而渾濁。

人生短短數十年,永遠都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刻開始老去的。

謝璋注視着謝澄倦怠的面容,幾乎壓抑不住內心幾欲翻湧而出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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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夏履動作之大,足以讓謝璋與景行警惕,是故謝璋對夏履向自己出手一事早有預料。唯獨擔心的,便是将謝澄卷進來,但偏偏事違人願。

“爹。”謝璋輕輕觸碰了一下謝澄的肩膀,見其有微微回應,方才輕喟一聲,道“睡吧。”

嘴中說着睡,謝璋沒來由的便也來了困意,于是擁着謝澄冰涼的身體,枕着牢獄中的寒氣,緩緩閉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謝璋敏銳地聽見耳邊有鎖鏈叮當作響的聲音,他皺起眉頭微眯着眼看去,正好看見景行在獄卒點頭哈腰的背景下推門走來。

夜已過半,月色透過高而窄的窗傾瀉到了景行的發尾。

謝璋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渾身似乎有些發冷,頭暈腦脹,連思緒都慢了幾分。

視線裏只看得見景行臉色鐵青,随後便是不斷放大的面孔與貼到額頭上的觸感一起闖入謝璋的感官之中。

景行的手比月光都涼上幾分,卻燙得謝璋一個哆嗦。

他目光逐漸清明,便見景行一面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暖乎乎的湯婆子塞了過來,一面脫下自己肩上的大裘,将謝璋裹入其中。

景行淡淡的聲音在謝璋耳邊響起:“你發燒了。”

思緒滞澀片刻,謝璋方才恍惚想起,自己淋過雨,又将禦寒的衣物給了謝澄,在這個寒意徹骨的深秋,不傷寒便是奇跡。

牢獄在一旁守着,謝璋又燒得有些糊塗,景行不得不将謝璋摟在懷中,裝作給系大裘衣繩的模樣,一面附在他耳邊說道:“照顧好自己,我還需要你。”

謝璋迷迷糊糊地拿臉在景行的頸間蹭了蹭,換來景行整個人一頓。

那邊獄卒含含糊糊着催促着景行,被後者一個眼神吓得倒退了幾步。

直到景行将謝璋父子安頓妥當,方才走了出去。

謝璋一覺睡醒的時候,仿佛覺得昨日做了一場大夢,唯有身上厚重的大裘提醒着夢的真實性。

興許是保暖衣物與湯婆子的作用,謝璋已不覺如昨日那般頭重腳輕,回想記憶片段的時候,依稀記得景行威脅獄卒要照顧好他們二人的話。

不免不合時宜地輕笑出聲。

謝澄早已醒來,額間的傷口已被仔細包紮過,見謝璋那邊傳來笑聲,沒忍住投去了一個擔憂的眼神:“璋兒?”

清晨時謝璋體溫仍然偏高,謝澄剛剛找獄卒要了點姜湯給他喂了下去。結果扭頭就聽見了謝璋驀然的笑聲。

他怕自家的寶貝兒子燒壞了神智。

謝璋回過神,眼中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謝澄身體經過昨日的悉心照料,到底已無大礙。只是心頭壓着事,臉色便不太好看。

“我已托朋友去調查此事了,相信不久水落石出後,皇上便會放我們出去。”

謝璋沉默不言。

其實他知道,謝澄也知道,慕容燕或許對此事信了只有五分,剩餘的五分都是由自己內心懷疑的種子催生而成。

靜默良久,謝璋還是忍不住問道:“爹,若我真的有做這件事呢?”

謝澄聞言搖搖頭,篤定地說:“不會的,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清楚。”

他其實自己也沒有萬分把握确定。

謝璋靜靜地想。

可謝澄就是這樣一個人——認定之後任由風霜摧刮都不會改變最初的想法。就如他對慕容燕的誓死忠心,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生出反抗之意。

于是謝璋問道:“皇上這樣對你,你還對他抱有期望嗎?”

果然,謝澄只是神情微頓,而後答道:“君君臣臣,千百年來興旺不衰。我既生而為臣,便要做一個臣子應做之事。”

但慕容燕為君十載,卻也逐漸淡忘了他最初的意願。

他親手将謝澄父子送入牢獄,等待自己親自審問,卻并放心多少。原因在于已回西北一段時間的夏履又傳回勝仗的消息。

可蘭州并未有戰事。

慕容燕奇怪之餘,心底的忌憚與疑慮便又深了一層。于是暫且放下了謝澄私吞赈災款項之時,派人前去查明西北的戰事因何而起。

探查之下方才知,是那夏履明目張膽地在慕容燕未下達皇令之時,私自前去攻打柔然,将柔然的版圖又向西北狠狠趕去了數千裏。

慕容燕膽戰心驚,卻在幾日之後收到了夏履親筆寫下的請願書,大意便是攻打柔然的時機已成熟,來不及求得聖旨,便自作主張先斬後奏。

當真是無法無天。

可民間不知其內情,待夏履将柔然趕出黃河北以外地界的消息傳到臨安之時,紛紛贊道:“有護國大将軍,大渝可百年安平。”

慕容燕當即就将姍姍來遲的請願書撕了個粉碎。

然而此事距謝澄父子入獄已過十餘天,景行在一日外出回家時,一進府就遇見了渾身是血的陸舟,以及在一邊蹙着眉幾欲落淚的宋徽。

陸舟身上的血液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但歷經長途跋涉,早已幹涸,大約是事态緊急,才來不及處理。

未等景行走進,陸舟已踉跄着幾步走上前,手掌微張,只見一枚染血的虎符,正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景行神情複雜,一面接過一面凝重地問道:“你怎麽樣?”

哪知陸舟渾身是傷,此時卻還不忘邀功:“沒事,虎符是我和宋大人一齊取得的,本來他想直接上奏給老皇帝,硬生生被我勸服了。”

宋徽聞言淡淡地看了陸舟一眼,随即轉過頭去。

取虎符之兇險,宋徽不願多贅述,陸舟一身的傷便足以證明。功勞幾乎全是他陸舟一人的,可他偏偏還要将虎符送至宋徽身前,詢問他的意願。

一個小小的虎符,還不足以撼動夏履。但若是用在刀刃上,說不定能出奇效。宋徽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他不願與那些權臣走一些曲折離奇的旁門左道,只願剛剛正正,做一個清廉為民的忠臣。

直到輾轉回京,卻陡然得知曾經救了自己一命的謝璋入了獄且危在旦夕。

宋徽此時的內心,說是煎熬也不為過。

景行一眼看穿宋徽心中所想,一面毫不留情地将虎符收入囊中,一面道:“宋大人,景某勸你一句話,你若是真要想直呈虎符,不僅謝璋依舊得蹲牢獄,而且你還極有可能步你老師的後塵。”

宋徽終是妥協。

陸舟假模假樣地埋怨景行語氣太過兇狠,轉眼就唉聲嘆氣地栽倒在宋徽身上再沒起來。

景行沒興趣看陸舟耍苦肉計,喚來下人将陸舟擡了下去。

袖中的虎符猶帶溫度,景行負手望向大理寺的方向沉默良久。

身後有樹葉輕輕摩擦的聲音。景行轉過臉,淡淡道:“十一。”

喚作十一的近侍悄無聲息地靠近,屈膝道:“大人恕罪,屬下在押送夏夫人與其獨女之時,一時不慎,教夏夫人自戕成功,請大人責罰。”

景行微微皺眉道:“死了?”

“是。”十一道,“夏夫人不願作夏履的負累,一頭撞死在了長柱上。”

“死了便死了吧。”景行冷冷地說道,“死了作用更大。”

十一:“那……夏履的獨女……”

“殺了。”景行不願在此事上作多糾纏,一面拂袖拾階而上,一面背對着十一道,“我又不是慕容燕。”

似乎只是一瞬,秋雨便又如惱人的思緒,纏纏綿綿地從天邊而來。景行垂眸間想到了謝璋那雙笑意盈眶的桃花眼,腳步一頓。

“把她送到一個富貴人家吧,讓她好好長大。”

秋雨将盛,淋濕了最後殘留的一點夏意。

夏履此舉也算逼得景行提前下了狠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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