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思念
要不是信任謝澄,謝璋還以為他多年不曾踏及戰場,連常識都忘了。
“爹,您是主帥,須坐鎮主帳。若真需打探柔然底細,那也是我去,再不濟我們還有探子。”
謝澄靜了半晌,緩緩道:“我不是,你和孟鳴争才是。”
一言一出,營帳中霎時寂靜無聲。
陳參軍站在一旁,驚異的目光時不時在兩人間來回徘徊。
見謝璋不吭聲,謝澄便也不堅持:“那便先叫探子去探探路,我多年前與柔然王交過手,總覺得此次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謝璋這才想起,多年前謝澄還是将軍的時候,曾經與慕容燕一起,與柔然在這個邊境之城交戰過數年。那時如今的柔然王還是一個落魄的皇子,用雷霆的手段與狠辣的心境将前任柔然王斬首馬下,才坐上了王位。
想來世間能做君王的,仁慈是催命符,狠絕才是登天梯。
但匆匆數十年過,慕容燕成了皇城中疾病纏身的斑白老人,柔然王也垂垂老矣,退居幕後。
謝澄與謝璋便在軍中常住下來,一是為了熟悉西北兩軍的作戰體系,二是便于等待潛入柔然軍帳中的探子傳回消息。其間孟鳴争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在蘭州城中閑不住,便回到了軍營之中。
西北兩軍的營帳駐紮在賀蘭山以南的百裏之外,山腳下橫亘着一條三人高的河流,寒冬之日,平日裏湍急的河流早就結成了一層厚厚的冰。
潛入柔然軍中的探子一去數月,遲遲未歸,謝璋與謝澄等得焦急,卻也別無他法,反倒是孟鳴争對此習以為常:“急也無用,探子去的越久,得來的消息便會越重要,等着吧。”
這幾個月是西北最寒冷的時節,朔風将僅剩的殘枝吹得唰唰作響,仿若下一刻便要攔腰折斷。謝璋怕冷,便窩在帥帳裏靠着火爐取暖。
謝璋等來等去,沒等回探子,卻等到了來自京城的一封信。
一封薄薄的紙,風吹可破,落在謝璋手中,卻猶如千鈞重。
只因本應寫着某某親啓的信封表面,筆走龍蛇地寫着兩個字: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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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這兩個遒勁有力的字,謝璋仿佛能看到景行懶懶地坐在燈火之下肆意揮墨的模樣。
遠隔千裏,家中有人持着燈火等待的溫暖,足以驅散整個寒冬。
孟鳴争掀開帳簾,看到的就是謝璋捧着一封信笑得傻裏傻氣的樣子。
“你傻笑什麽呢?”
謝璋一勾手,讓信滑進懷中,而後裝模作樣地伸展了兩下手腳,迎了過去:“你怎麽有空過來串門?”
孟鳴争揮揮手:“走,去主帥營帳,探子回來了。”
謝璋與孟鳴争一路匆匆,到達主帥營帳時,探子已經說到柔然王的行進路程。謝澄見謝澄掀簾而入,便輕輕打斷了探子的話,而後對兩人道:“柔然王烏爾都兩個月後準備去往柔然軍中。”
饒是謝璋知道謝澄已将營帳周圍的閑雜人等驅散幹淨,還是不免一驚。
柔然王如今已過花甲,在王都時連出個宮都要人步步跟着,如今竟千裏迢迢趕來此地,難不成是為了給奎尼鼓氣助威?
像是知道謝璋與孟鳴争因何困惑,謝澄朝探子擡了擡手,探子便沖兩人行了個禮,道:“柔然的繼位習俗想必兩位将軍早就知道,若是想要繼任成為下一任柔然王,則需要現任柔然王在他們的神明面前進行一種儀式。”
所謂儀式,就是在祭司的主持下,舉行一場祭典。然後柔然王會在祭典上當衆宣布下一任柔然王的人選。
謝璋一點就透:“下一任柔然王有人選了?”
探子贊
揚道:“謝小将軍聰慧。奎尼近些年表現出挑,現今只需要一場勝仗,便能奠定儲君的位置。”
怪不得奎尼在此時突然挑起與大渝的戰争,原來是為自己之後的繼位做準備。
孟鳴争道:“所以此次柔然王過來,就是想要親眼見證奎尼與大渝一戰?”說罷搖搖頭,“這說不通,既然是奎尼的邀功之戰,艾尼為什麽在?”
“艾尼在王宮中深受寵愛,此戰對奎尼來說至關重要,但對于艾尼來說,亦是如此。”
奎尼想要柔然王的位置,艾尼自然也是觊觎許久。
謝璋嗤笑道:“看來他們自家也有解不開的怨。”
探子将情報悉數禀告後,便急匆匆告退,回到柔然軍中。謝澄在營帳正中的一方桌前陳立良久,而後淡淡道:“我有一個想法。”
見其神色嚴肅,兩人不敢怠慢,皆從兩旁座椅上站起,行禮道:“将軍請講。”
“烏爾都此次來往軍中,定然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否則探子不可能需要打探如此之久。”謝澄說,“假設此次烏爾都的行程是保密的,那麽他随行護衛的數量便會盡可能的少,我們便可以等到烏爾都接近柔然軍營之時采用迂回戰術,繞到敵軍後方,給烏爾都一個措手不及。”
孟鳴争搖搖頭,顯然不太贊成:“這個計劃太過危險,若烏爾都周圍埋伏着許多隐蔽的兵力,我軍就會落入被動的局面。”
謝澄看了孟鳴争一眼,自信地笑道:“這就是另一個假設了。”
“若奎尼看重烏爾都的命,派上諸多兵力前往他的身邊,那麽柔然軍營中的兵力必定會減少。”
是了,柔然邊境貧瘠荒涼,諸多兵力都被充于奎尼的軍隊中,想要保護烏爾都,奎尼就必須從軍營中調動兵力,屆時,渝軍便可趁虛而入。況且,大渝還可借用賀蘭山這一天險為屏障,可進可退。
孟鳴争嘆道:“謝将軍膽識過人。”
謝璋在謝澄說話間始終一言不發,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神采飛揚的謝澄,一時說不出什麽多餘的話。
直到孟鳴争話音落下,謝璋才張了張嘴,将欲說些什麽,卻被帳外傳來的一聲呼喚打斷。
“孟将軍,下官将您要的名冊尋來了!”
孟鳴争一驚,而後便是勃然升起的怒氣。他大步走出營帳,氣勢洶洶的聲音謝璋在賬內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軍中的規矩怎麽寫的?統帥議事你一個小小的參領是可以随便闖進來的嗎?”
外面那個人似乎唯唯諾諾地說了些什麽,只聽得孟鳴争猶為怒氣的聲音道:“你不知?彭河,你來我營下多久了?”
緊接着聲音便漸漸淡去。
謝璋覺得彭河之名猶為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聽過,遂作罷。然而在他将視線重新移回謝澄身上時,卻被謝澄銳利的目光盯得一愣。
謝璋順着方向看去——謝澄看的,分明是自己胸口上的某一處。
只見不久前被謝璋囫囵塞進袖口中的“家書”,不知何時順着袖管溜到了胸口的衣襟處,兩個明晃晃的字耀武揚威地正躺在謝澄的眼皮底下。
謝澄目光微閃:“我竟不知你在臨安還有個家?”
謝璋:“……”
爹,你聽我解釋。
誰知謝澄似乎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糾纏。未幾時,孟鳴争訓完下屬,再次掀帳而入。謝澄重新在案前坐下,喝了一口茶:“真巧啊,兩個月後恰好是新年。”
阖家團圓的日子,他們姓謝的一家卻在這天寒地凍的邊境上,披冷甲,挂帥印,用熱血去澆灌行進的每一寸土地。
卻也是值得的。
謝澄想,自己這個兒子雖然并不忠于本朝,可還是忠于腳下的這片土地的。
興苦敗亡,百姓是最無辜的。不管過去多少年,更改了多少個朝代,生存在中原這片肥沃土地上的子民,仍然永遠願意為其獻上一切。
謝澄本以為他會和謝璋在西北度過第一個農歷新年,可半個多月後,慕容燕自京城中傳來一段口谕:“西北嚴寒,若戰事不吃緊,西北軍主帥與右帥可回京過年。”
然而戰事未定,謝澄不會草率地回京。
彼時謝璋正在給景行回信,他将信紙寫了又揉,謝澄進來的時候,帳中已落了一地。
謝澄遠遠地看了一眼,就看到案上攤開的紙上寫道:“書言太長,路途迢迢,恐我之念,殘之霜雪。遂呵之滿腔相思,與雪并吞,來日春光熙熙,親訴于你。”
謝澄:“……”
謝璋手忙腳亂地将書信折疊收好,又看見謝澄似笑非笑的神情,索性走到謝澄跟前,軟軟地喊了一聲:“爹。”
老子不跟小子計較,謝澄對此嗤之以鼻,又暗自道真是酸味十足。他清了清嗓,道:“行了,給你這個機會,你回京一段時間吧,順便替我看看你的母親。”
謝璋臉上的笑霎時一頓,而後緩緩垂下眼。
謝澄的原配夫人,謝璋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印象中這個婦人與自己的母親沒什麽不同,都是世間最溫柔和藹的人。可惜她在謝璋未滿十歲的時候,就因病撒手人寰。
本以為需要等到冰河融化,草木逢生的時節才能回京的謝璋,終于體會到什麽叫做歸心似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個三秋,在謝璋眼中,猶如足夠山川颠倒,星河墜落的三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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