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博弈
趙州府說:“此玉佩原為和田玉,柔然王室的皇子們每人各有一塊,成年前一半佩戴在身上,一半則會放在宗祠之中,待成年後方合二為一。”
“景行是柔然皇子?那他為何會成為景恒的獨子?”孟鳴争起身踱步片刻,而後驀然回身道:“況且,如此重要的東西理應藏得很深,為何又會被人發現?”
“說來話長。”趙州府嘆了口氣。
慕容燕自太子出事後,便一直神思不清。但有一日午睡醒來,忽覺耳目比平時明麗許多,連沉重的身子都變得輕快起來,于是他先是将窩在皇宮裏混吃混喝的道士賞賜了一番,又急急忙忙地想要将景行召進宮中,了解近日皇城裏的風風雨雨。
可此時本應在京城的景行卻突然沒了蹤跡。
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剛上任的監國大人去了何處。
慕容燕憤怒之下又覺得蹊跷,遂先按捺不發,自己帶着太監總管與一幹暗衛偷偷去了一趟景府。
彼時月黑風高,陰雨如晦。
趙州府說:“你猜皇上在景府發現了什麽?”
孟鳴争聽了一半猝不及防被打了個謎語,忍無可忍下一掌拍得趙州府“哎呀”痛呼。趙州府這才捂着肩膀繼續說道:“皇上發現了被囚禁在府內的前任禦史,景恒。”
孟鳴争詫異道:“景恒不是中風了嗎?”
“中什麽風,他是被景行囚禁在景府的地窖中了。”趙州府嗤笑一聲,俯身過來低聲道,“十年了,整整不見天光的十年,景懷信那個人,當真狠毒。”
孟鳴争震驚之餘回頭看了謝璋一眼,才發現他半晌沒發聲,只低着頭,看不清其神色。
孟鳴争喚了他一聲,謝璋卻仿佛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分反應都未給他。直到他锲而不舍地連喚幾聲,謝璋才緩緩擡起頭,冷冷地問趙州府:“京城的事,你一個遠在天邊的蘭州州府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趙州府無聲張了張嘴,而後尴尬地低笑了兩聲。
孟鳴争頭一回見到如此模樣的謝璋。在他的印象中,青年一直是溫和而又懶散的,而此時此刻,他仿佛一夜間脫胎換骨,長成了一只隐藏在深空的獵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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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鷹之所以要飛升天際,是因為身邊再無人可依。
孟鳴争登時上前就踹了趙州府一腳,厲聲道:“你在皇上身邊安插了眼線?!你存的是什麽狼子野心!”
一腳還不解氣,孟鳴争幹脆四肢并用,揍得趙州府滿屋子亂竄。他回頭溫聲朝謝璋道:“要不你也來兩下解氣?”
趙州府:?
謝璋瞥了孟鳴争一眼,眼底的陰霾退散了許多。他上前隔開趙州府與孟鳴争,微微壓低了身子,道:“接着說。”
“說說說說什麽?”
在孟鳴争的怒視之下,趙州府終于找回被踹掉的腦子,一面咽了口吐沫,一面抖抖索索地說:“皇上發現景恒之後,看見他被削去了四肢,還被砍去了舌頭,又驚又怒,只能去問景夫人,可景夫人只知道哭,來來回回就一句——是我幹的。”
驚慌之下的景母,連稱呼都忘了換,便只記得要護着自己的孩子。
謝璋眸光微閃,道:“那皇上怎麽知道景行是柔然皇子的?”
趙州府:“皇上去到關押景恒的地窖,發現牆角寫着許多歪歪扭扭的字,其中包含了景行的身世,以及将景行帶到中原的那個人。”頓了頓,“是景恒用唯一能動的舌頭寫的。”
外族的皇子在自己的眼皮之下,活躍在朝堂中數十年,而自己卻一無所知。慕容燕盛怒之下,便要發布追捕景行的皇令。
可皇令
還沒發出,就撞見了回京的景行。
趙州府道:“皇上如今被奸臣的黨羽圍困在宮中,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景行與艾尼勾結,此次西北軍大敗,定是景行行動的第一步!”
聽完趙州府所有的話,謝璋眉頭都沒皺一下,扭頭便走。
孟鳴争緊随其後,匆匆道:“皇上通過趙州府的眼線将信息傳到邊關,怕是希望我們能夠帶兵回京支援一二。”
可眼下他們身處柔然的刀刃之前,連自身都難保,更別談沖出重重困境趕往臨安。
見謝璋垂首一言不發,孟鳴争思緒紛亂間也沒了轍。他一面緩下腳步,一面嘆道:“沒想到會成如今這個局面。”
謝璋腳步一頓,回身道:“孟大哥,你全信了?”
孟鳴争:“什麽?”
“趙州府既能以五品之位穩居大渝關隘之城,心思便絕不會如此簡單。”人影零落的街道,謝璋遠遠望了一眼,在心中默然道:我相信他。
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賭一賭,賭他不會讓中原這片富饒的土地,處處布滿蠻夷的馬蹄。
賭他沉入深淵多年,仍願意去奮力抓住袖邊的光。
我願用我的滿腔愛意,賭他曾說過的那句情難自禁。
……
景行從西北回京,只用了短短數日。然而只是這短短數日的光景,京城就已變了天。
他在去西北之前,将國中事務悉數托給了陸舟,本以為其間不會出什麽岔子,怎料他回京的腳步還未站穩,十一就告訴他,陸舟入獄了。
不僅入獄了,就連監國之權也丢了。
景行思忖片刻,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慕容博?”
十一低頭:“是。”
“傀儡總有想要逃跑的時候。”景行一面換下長途奔波風塵仆仆的衣物,一面道:“那便看看他的底牌是什麽吧。”
他低着頭,看了自己的指尖半晌,驀然輕笑了一聲。在十一疑惑的眼神中,他面容淡淡地将指尖摩擦片刻,而後藏進了衣袖之中。
天将欲晚之時,皇宮裏的徐總管敲開了景府的門:“監國大人,陛下傳您進宮呢。”
晚霞潑滿了整片天幕,有幾只離群的大雁緩緩飛過,猶如墜入水中的點墨。
一排宮牆的盡頭,是臨安城整個冬日都開不敗的梅花。這枝梅花枝節生得纖細又固執,奮力地向宮牆外頭的世界生長着。
景行跟在徐總管身後,看見了這枝梅,便停了腳步。
徐總管沙啞着聲音道:“景大人?”
景行置若罔聞,他幾步來到宮牆邊,飛身将那枝梅拆下,“唰”得一聲就将其扔出了牆外,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然後他才緩緩朝徐總管露出個笑容來:“走吧。”
穿過重重宮門,徐總管将景行帶到了禦書房中後便掩門而去。
屋內門窗緊閉,窗邊層層的帷帳将僅剩的光遮得嚴嚴實實。景行置身于黑暗之中,很快就聽見了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聲。
鋪天蓋地的暗潮自景行耳邊轟隆而過,那潮水無形無影,卻幾乎片刻間就将景行的自制力吞沒。他情不自禁地雙拳緊握,以對抗生理上帶來的不适感。
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種被黑暗吞噬的感覺了——自從與謝璋剖白心意以來。
可這種滅頂的窒息感,無比清晰地提醒着自己,危險就在眼前。
景行驀然睜開雙眼,只聽得空氣中傳來兩聲石塊般的破風之聲。兩聲過後,那藏于陣陣帷幕之後的燈火,便明明滅滅地亮了起來。
景行雙眼沉沉地看
向黑暗中的某一處。
木輪滾動,慕容博推着輪椅從暗處緩緩現形。
不知是燈火太過晦暗,平日裏眉目還算清朗的慕容博,在此時看來,竟如同被厚重的陰翳籠罩其中,一雙眼猶如毒蛇般釘在了景行的身上,殺意騰騰。
景行卻視若無睹,只是看向了輪椅中那個無法發聲的人。
景恒。
方才他回府時十分匆忙,便沒來得及顧及其他,這慕容博竟不知何時将景恒也帶來了宮中。
既然景恒在,那……
未等景行移開視線,就聽見不遠處的帷帳中,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慕容博變戲法似的,一把揮開那遮人視線的帷帳,于是景母與慕容燕一起,出現在景行的視線之中。
萬籁俱寂中,景行忍不住“啧”了一聲。
他只是忍不住想到,若是謝璋在此,怕是會腹诽此情此景直像個沒搭好的戲班子,醜态百出。
慕容燕一看見慕容博,便厲聲呵道:“逆子!你究竟想幹什麽!”
慕容博不緊不慢地将輪椅停放好,行至慕容燕身邊,委屈道:“父皇,您不聽兒臣說話,兒臣就只好親自帶您過來看場戲了。”
虛僞至極。
慕容博仿佛已經勝券在握,搖身一變,平日裏唯唯諾諾的僞裝被撕下,露出了內裏瘋魔般的軀體。
見慕容燕撇過頭去,慕容博驀然起身,猙獰着臉将慕容燕的頭轉過來直視自己:“父皇,我讓你看着我。”
慕容燕受制于人,只能怒目而睜。便見慕容博暢快地長笑一聲,一腳踹向景恒的輪椅,道:“說。”
景恒“啊”了半晌,只憋白了臉,半個字都說不出。
慕容博這才像想起景恒成了啞巴一般,視線一掃,落在了景母的身上。
“那你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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