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援兵

蘭州,夜。

北方的冬日,就像是豔陽面對天空的一場無聲告別。愈接近春日,朔風吹得便愈發急,仿佛這些沒有生命的景象,知道自己即将要并入三月的春雨。

蘭州城門伫立在大渝關隘之北,已守護了中原地區近百年來的安寧歲月。

而柔然軍,是第一個踏上這方土地的。

起初他們奮起攻城,借着誅殺謝澄這股勝利的東風,一路攻破了大渝的防線,直殺到了蘭州城下。

城中僅剩的百姓在心驚膽戰下度過了一日又一日,卻始終沒等來柔然的刀刃。

帶領柔然攻城的皇子奎尼,出乎意料地停下了腳步,在距離蘭州關外的數裏之地,就地紮了營。

至此,蘭州城像是一個被連綿大雪環繞的孤島,與外界隔離開來。

這是蘭州城被圍堵的第十個日夜。

祖上五代都在蘭州一帶經商的松榮,已經有十天沒有出過城了,他隔着窗看了眼屋外陰雨綿綿的景象,頓時愁容滿面。

無法出城采買商品還是其次,松榮家底豐厚,還可撐個十天半月。可重要的是,敵軍圍城,本應守在百姓之前的西北将士,幾乎沒了音訊。

商戶連接着城中的主街道,松榮擔憂了片刻,就聽街道外傳來陣陣喧嘩。

他随手推開門,就見自己的商戶外圍了城中大半的百姓,有一個人站在衆人視線中心,正激憤地說着什麽。

松榮湊近了些,就聽那人道:“我們不要待在城裏了,過幾日官道會恢複通行,我們可以接着行商的名義,偷偷溜出城。”

這些做着小生意的商販,之前在衆人逃難之際留下,預備發些戰争小財。然而現在眼看城門将破,才想着棄車保帥。他們可以逃,可松榮不行,他要與祖上積累的家業共同存亡。

于是松榮搖着頭,打算将喧鬧聲關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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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就聽一人猶豫道:“謝将軍不是在城中護着嗎?将士在前,我們百姓雖手無寸鐵,可也不能在此時棄城不顧啊。”

人群中心那人雙眼一翻,恨鐵不成鋼地道:“謝将軍?你說的是謝澄還是謝璋?謝澄已經死了,據說是萬箭穿心。至于謝璋……”那人一頓,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前朝之子,豈會相助大廈将傾的大渝?”

人群中一陣叽叽喳喳的議論,或同意或反對。松榮忍不住出口反駁道:“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之前柔然的數次攻城,是誰扛下的?”

奎尼紮營城下之後,卻也不是一直安分的。柔然的兵馬像一只善于捕獵的野貓,分明已經盯住了獵物,卻仍不肯幹淨利落地致對手于死地,只是偶爾身處尖銳的爪撥弄幾下,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垂死掙紮。

而那數次玩弄般的攻城,卻幾乎傾盡了西北軍大半的氣力。

中心之人氣焰一滞,又罵罵咧咧道:“那不然我們要跟着他們一起死嗎?到時候柔然攻下蘭州,最先倒黴的就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

有人附和道:“對啊對啊,我有個在京城的親戚說,京城也變天了。朝廷不派援軍來,待在蘭州城就等于等死。”

“誰說朝廷不派援軍的?”

松榮尋着聲音看去,只見一個年輕的青衣男子從人群中擠出,口吻堅定:“蘭州自古以來都是中原最重要的關隘,如果朝廷放棄我們,等于放棄整個大渝王朝。”

這些商人們只對京城變天一事知曉個皮毛,尚不知慕容燕早就被控制在皇城之中。

青衣男人見人群中有一剎安靜,忙見縫插針道:“我兄長便在西北軍營中當值,他告訴我,謝将軍與孟将軍親口說過,朝廷派的援軍不日就會趕到。”

消息一出,嘩然間便傳了個遍。人們只知西北的兵馬無援軍便想要戰勝柔然幾乎是不可能之事,于是才想紛紛逃難。

眼下雖說援軍一事不知真假,可到底有了個期盼。

況且,除了偶爾在蘭州落腳的小商販,也沒有人真正想要遠離故土。

人群頓時一哄而散。

朝廷不日将會派遣援軍的消息幾乎是頃刻間便傳遍了蘭州城的大街小巷。一些想要趁着官道大開偷偷溜出城的百姓,猶猶豫豫地留了下來。

巧合的是,那個篤定朝廷會派援軍的青衣人,連續三日都曾出現在松榮的視線中,今日在城北,明日又在城東。松榮看在眼裏,卻并未出聲。

又是一日,青年于人群中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幾個轉彎後來到了蘭州州府的大門前。

他左右環顧了幾眼,才上階敲了敲門。不多時,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開門将他迎了進去。

管事在前方領路,穿過長長的院內後,停下了下來。

只見庭院最深處,孟鳴争披着一件大裘,神情頗為憔悴。擡眼看到青衣人時,才有了些神采。

青衣人忙走近行禮:“孟将軍。”

孟鳴争輕輕點頭:“怎麽樣了?”

青衣人笑道:“城中大部分人知道援兵會到後就留了下來,只是一些比較固執的還是打算離開。”

“已經很不錯了。”孟鳴争朝管事揮了揮手,便有人端着一方錦盒遞到了青衣人的手上。

青衣人猶豫了片刻,擡首問道:“謝将軍的傷還沒好嗎?”

不日前,孟鳴争帶着少許人想要從蘭州城後方闖出一條缺口,從而在附近的城中調集兵馬。然而柔然缺在此時的前線發起了攻勢。

那次交戰慘烈,柔然與大渝雙方皆有不少的損傷,謝璋也在那次戰事中受了不小的傷。

孟鳴争正欲開口,便聽見身後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青衣人看見謝璋推門而出,連忙越過錦盒,眼中有藏不住的敬意。

“謝将軍!”

謝璋腳步一頓。

不知何時起,世人喚他的稱呼從蘊含懵懂之意的謝小将軍,換成了需要獨當一面的謝将軍。

那默然消逝的一個“小”字,竟也成了他不可追憶的一部分。

青衣人道:“我做的事都是為了大渝,也是為了謝将軍,獎賞便不用了,只希望謝将軍能帶領西北軍,将柔然趕出我大渝的地界。”

在謝璋愣神間,青衣人已匆忙離去。

孟鳴争一回頭,就見謝璋頂着一張蒼白的臉發愣,他微微嘆了口氣,關心道:“傷還沒好嗎?”

“好了。”謝璋回過神,“只是舊疾複蒙,無礙。”

孟鳴争回想起交戰當日,分明已是窮途之際,謝璋卻硬生生撐到了他趕回蘭州。

孟鳴争匆匆迎戰,卻驀然在敵軍的方陣前看見了謝澄。

謝澄屍體上的箭還未取下,被巴圖爾随意仍在馬後,潰爛的血肉與塵土粘合在一起,任誰也分辨不出原來的面貌。

孟鳴争大怒之下來到謝璋身邊,卻發現他在哭。

少年的淚是滾燙而熱烈的,孟鳴争卻在謝璋面無表情流淚的臉上,看見了一種叫決絕的東西。

孟鳴争連忙将謝璋接下馬,便見他扶着馬身,吐了個昏天黑地。

在此之前,孟鳴争從來不知道,謝璋是懼怕鮮血的。

他分明已經治愈了,卻在此時又想起了對鮮血的恐懼和排斥,又想起了城樓上毫無留念的縱身一躍,又想起了,睡夢

中那個最深的夢魇。

神游之際,謝璋開口道:“最後一仗。”

孟鳴争一愣:“什麽?”

“五日後,我們就要跟柔然打最後一仗了。”

“柔然遠渡蘭州,又經幾次交戰,他們的兵馬與糧草其實也僅剩不多了。”

謝璋回頭注視着孟鳴争,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們此番做了如此精良的計劃,定然不甘心無功而返,所以不出十日,定會再次攻城。我們能做的,就是占據主動。”

孟鳴争恍然道:“我們只需截斷他們補充糧草的後路,将他們粘在蘭州,便可有取勝的機會!”

可即便是如此,沒有援軍,戰勝柔然依然難如登天。

“穩住城裏的百姓只是第一步,他們相信援軍會到,柔然便也會在虛虛實實中搖擺不定。”謝璋輕喘了一口氣,“我們即便沒有援軍,也要打出有援軍的樣子。”

身處微茫希望中,唯有榨盡身體的最後一絲氣力,方可無憾。

也……不會辜負了爹。

西北的将士們,在謝璋有序的安排下,開始了最後的演練。州府中小小的練兵場中,無一人會懈怠。

他們都知,這是大渝最後的一次機會。

匆匆五日,白馬過隙。

蘭州城上一聲驚天動地的擂鼓之聲,轟然炸醒了尤在睡夢中的柔然。

一個将士揉着睡眼惺忪的眼,卻看見了此生最難忘記的一幕。

分明是無星無月的夜,蘭州城上卻燃起了足以點亮整個天幕的火光。面對他們緊閉多日的城門,在這片熾烈的火光中,緩緩開啓。

一群人穿着重甲,嘶吼着殺出了護城河,沖着他們駐紮的方向而來。白晝般的黑夜裏,無數的大渝将士,舉着長旗,如同滔滔江水,叫嚣着要吞沒隐藏的兇獸。

柔然軍只是在被突襲之時怔愣了片刻,再反應過來時,已仗着數量上的優勢開始反撲。

巴圖爾站在營地的後方,頗為擔憂地對身邊的奎尼道:“我沒聽過守城還會自己打開城門出來的。殿下,萬一他們真的有援兵呢?”

奎尼勾着嘴角,輕蔑一笑:“沒有這個萬一。”

艾尼已經不在軍中,想來此刻已到達了他們中原的皇宮中。他與宮裏的七皇子一呼一應,竟然真的将這些精于算計的中原人騙得團團轉。

巴圖爾便安下心來,一面拎着謝澄屍體,一面上了馬。

他要當着所有人的面,親自殺了謝璋。

謝璋起先是站在城牆上拉着弓的,可當他一眼看見巴圖爾又帶着謝澄的屍體出現,便不可控制般下了城門。

巴圖爾坐在馬上,與謝璋在紛亂的戰場中對視了一眼。

兩人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入骨髓的恨意。

巴圖爾将謝澄屍體扔下,飛身已一箭射向了謝璋。後者在馬上一個漂亮的側身,長臂一揚,那箭便被劈成了兩半。

一擊不中,巴圖爾怒喝一聲,雙臂一絞,挽了兩個明亮的刀花,沖着謝璋要害而去。

然而謝璋不緊不慢,只是堪堪避過了些殺招,任由巴圖爾其餘的刀光劃過身體。他像不知痛般,只死死盯着巴圖爾,誓要不死不休。

巴圖爾被這不要命的打法打得節節敗退,一時間只聽得刀劍碰撞的铮鳴聲,像綿綿不絕的長風。

謝璋目光一凝,一眼便看見了巴圖爾慌亂間忘了掩蓋的要害,登時便雙腳輕點馬背,飛身至半空中,長槍破風而去。

空氣中只聽得巴圖爾倉皇的驚叫聲。

然而只是一瞬,一柄小巧的箭掠過衆人

頭頂,無聲地沒入了謝璋體內。

衆人只見謝璋身體一滞,一聲不吭地自半空中墜落了下來。

奎尼輕輕笑開,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不遠處的孟鳴争一腳踹開敵人,倉促間回頭喊道:“承湛!”

沒有動靜。

方才還在浴血沖殺的将士們,在看到主帥之一生死未蔔之時,頓時散了心。一個個身着重甲的将士在孟鳴争身邊倒下,再也沒有站起。

孟鳴争并未放棄。他一面翻身上馬,一面高聲喊道:“不許回頭!”

可敗勢不止。

潰散的兵馬如同沒有形體的散沙,被柔然軍沖得四分五裂。孟鳴争喘着粗氣,眼中爬滿血絲。

然而就在此刻,天地間仿若響起了一聲沉悶的驚雷,将覆蓋在頭頂上的陰雲炸開。

柔然中傳來一陣陣奇怪的騷動。

孟鳴争猛得擡起頭,就見紛飛的塵土裏,有一眉目清隽的女子立于馬上,踏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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