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番外一蓑煙雨(一)
晉朝初立的第五年,內陸地處東南的三角洲地帶下了很大的一場雨,這場雨接連不斷地下了大半個月,江水不斷湧入,終于沖垮了攔截在長江中游的江堤。
據說這江堤還是早些年慕容燕在位的時候建造的,那個老皇帝下發了一批款,又差使一個親信督造,之後便沒了下文。
此次海水倒灌,雨水又不斷累積,這草把子似的江堤崩潰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新皇剛上位沒多久,精力全放在了政權改革上,實在沒多餘的心力收拾前朝遺留下來的爛攤子。但好在雖是繁忙,但也抽空差人将這江堤加固了些許,按道理是可以再撐個幾年的。
哪成想,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還是匆匆結束了江堤的壽命。
長江上游有一個叫做煙溪的鄉鎮,住着百十來人口,處于上游與中游的交彙口,歷年來都是朝廷關注的地方。
菁瑤和父母住在鎮子的入口處,幾日前與往常一樣,準備攜好友去鎮口的池塘裏采些蓮子回來做羹。
夏日的荷花開得極好,菁瑤一手撐着傘,矮着身子就去夠離岸邊最近的一朵,随行的好友紛紛笑她愛美不知羞。她還未來得及回嘴,就聽見天邊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響。
後來她才知道,是下游處的江堤,塌了。
江堤塌了之後,雨水似乎受到了鼓舞,來的愈發疾。她擔憂住在下游的姑姑,準備等雨稍微小一點就去看看,卻遭到了父親的阻攔。
原是江堤崩潰後,沖垮了江邊堆積的淤泥,再加上風雨如晦,通往下游的路十分難走。
菁瑤心急如焚,但也別無他法,只能祈禱上天,希望這場雨趕快離去。
入夜的時候,母親炒了兩個菜,還做了一條紅燒鯉魚,父親卻食不甘味。
他立在窗邊,看着屋檐上接連不斷的水簾,嘆了口氣:“朝廷說了許久的修葺江堤,還是被一推再推。說到底他們那些人都是一樣的,在位不謀其職,整天做一些表面功夫。”
菁瑤喝了一口青梅汁,聞言蹙着眉看向自己的父親。她在私塾裏看過許多書,也長過不少見識,當下便不樂意了,反駁道:“皇上才登基不過五年呢,五年的時間裏,皇上的精力全放在監察司了,況且西北戰事還未平,父親,您當真以為皇上有三頭六臂啊?”
父親輕嗤一聲:“監察司,說不定又是朝廷斂財的一個好去處。”
慕容燕在位時,壓在百姓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就是貪官污吏橫行。這些暗溝裏的老鼠們,眼睛時刻都盯着朝廷下發來的肥肉,稍有動靜就分食殆盡,層層下來,分到百姓們手裏的,就只能下些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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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先是大刀闊斧地處理了大批前朝的舊臣,那些貪官污吏們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整個朝中剩餘的要麽是跟在景行身邊多年的,要麽就是通過科舉剛剛入第為官的。
年輕人朝氣蓬勃,那顆一心為民的心尚且火熱,便随着景行一塊兒,在五年的時間裏,建立了一個名為監察司的機構。
監察司獨立于于三公九卿之外,直接聽命于天子,禦史協同監察司監察百官。不同于禦史的是,監察司管理的更為瑣碎,行使權力時也更為嚴苛。
母親聽了一耳朵,不太懂女兒與丈夫在争吵什麽,只好一人夾了塊魚,勸道:“吃飯了,明天瑤瑤去私塾看看先生還授不授課,要是先生歇着的話就去姑姑家看看。”
見父親反駁,母親瞪了他一眼,打斷道:“瑤瑤大了,讓她自己決定,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去看看。”
父親這才妥協般地動了動嘴,埋頭喝起了酒。
陰雨綿綿,室內的昏黃成了雨夜裏唯一的光。
一家人說說笑笑地吃完了一頓飯,菁瑤起身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和母親聊上兩句。
沒多久,大門外傳來三聲短促的敲門聲。
這個時候會有誰還在外面?
菁瑤狐疑着,将手胡亂地在抹布上擦拭了片刻,幾步走到門後,拉下了門栓。
母親見菁瑤打開門後半晌沒了動靜,便探着頭問了一句:“誰啊?”
一個青年轉過頭,一身趕路的行頭,腳下滿是泥濘。可當他一雙潋滟的笑眼掃視過來時,卻無端讓人酥了骨頭。
菁瑤磕磕絆絆沒說出一句話,倒是率先紅了臉。
青年溫和地笑笑:“深夜叨擾了,在下本來想去下一個城鎮找個住所,哪知被大雨困在了此處,只好前來求宿……如若不便,在下自行離去。”
菁瑤:“不不不不不介意。”
青年感激地一笑,菁瑤只覺得眼前發暈。
慌亂地将青年迎了進來,菁瑤才發現青年只背了一個輕便的包裹,也不知是蓑衣太短,還是這人身長過長,只堪堪過膝,衣擺幾乎全被雨水淋濕,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父親警惕地盯着青年半晌,被母親一巴掌拍了回去。菁瑤從裏屋拾掇了幾件父親年少時的舊衣物,遞給了青年。
母親溫和道:“你先進去洗漱一下,雖是夏日,但寒氣入體也不是鬧着玩的。”
青年感激地道了謝,接過衣物便進了裏屋,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一家人紛亂的情緒。母親拉着紅着臉的菁瑤低聲說着什麽,卻被父親一聲輕呵打斷。
似乎過了很久,又仿佛只過了一瞬,青年洗漱完畢,帶着一身濕漉漉的氤氲水汽掀簾而出。
窗邊煨的青梅汁散發出陣陣酸澀,父親正坐在旁邊。母親與菁瑤坐在窗戶的另一邊,雖是低聲交談的模樣,但目光卻仍時不時地向外飄去。
青年遲疑了片刻,便朝父親走去。
“喝酒麽?”
父親說。
青年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麽,笑眼彎彎地拒絕道:“家風嚴明,伴侶不讓我在外面喝酒。”
父親便也不強求,自己飲了一杯,而後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叫什麽?住在何處?為何這麽晚迷失在煙溪?”
青年禮貌地一一答道:“在下陸聞,幾個月前從蘭州出發,想要去往京城。本以為穿過煙溪會縮短路程,哪知這裏發生了這麽嚴重的水災。”
父親:“其實也算不上多嚴重,皇上曾加固過幾個江堤,這次塌的只是最外層的一個。”
這時父親在外人面前,又一改口風,再不見在家人面前時的句句抱怨。眼前這個人的目的地是京城,雖然布衣覆身,但掩蓋不了一身不凡的氣度。父親心知他大約不是一般人,言語間便謹慎了許多。
“你回京城是去做買賣的?”
真·謝璋點了點頭:“順便看看許久未見的家人,我常年在外不曾顧家,此次回去,他估計又要罰我了。”
見謝璋語句中字裏行間都透露着已有美眷的意思,坐在一邊豎起耳朵聽着的菁瑤眼神逐漸暗淡而去。
父親點點頭,話音一轉:“你從西北回來的?那邊的戰事怎麽樣了?”
母親恰時責備地開口:“人趕路這麽久,你怎麽淨揪着人問這些有的沒的。”
她站起身,一面将菁瑤趕回房間,一面從桌邊拿起一盞燈遞給了謝璋:“天色晚了,公子還是早些歇息吧,我家老頭兒話多了點,別見怪。”
謝璋笑着搖搖頭,接過燈,轉身預備掀簾離去。可當他一手撐起布簾時,卻在半路停下了腳步。
菁瑤睜大了眼,看見自稱陸聞的青年緩緩轉過頭,半數陰影打在他的側面,襯得目光如暗夜裏的辰星。
她聽見青年說:“戰事如何我是不知的,但我知道,柔然終有一日會向我們俯首稱臣。”
謝璋說完,幹淨利落地掀簾而去。
這家人給他準備的房間雖然算不上寬敞,但十分整潔,連空氣裏都散發着陣陣的青梅香氣。謝璋背靠着門,透過門縫見他們的交談聲逐漸止息,才做賊似的從衣襟處緩緩拎出了一個活物。
一只四爪雪白通身烏黑的貓。
這只貓是謝璋在雨裏撿到的,那時他正靠在廊下避雨,就聽見不遠處的草叢裏不時傳來幾聲微弱的叫聲。他扒開草叢,就正好與這只琉璃瞳的貓看了個對眼。
而此時此刻,這只貓被捏住了後頸肉,四肢縮成一團,正一臉無辜地看着謝璋。
謝璋:“還好你沒叫 ,要不然就要跟我一起被這家人扔出去了。”
末了,哼哼地補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出賣美貌,你今晚就跟着我一起睡草叢吧。”
小貓動了動耳朵,張開嘴“喵”了一半,被謝璋地捂了回去:“噓——睡覺,明天跟我一起去煙溪下游看看災情。”
五年的時光,并沒讓謝璋發生太大的改變,他還是一如當初那個身披斷袖謠言的公子哥一樣,仿佛那寫着“美貌”二字的折扇一開一合,時光便在其間靜谧無聲地淌了許多年。
他将小貓摁在懷裏,阖着眼閉目養神。
直至深夜,他聽見門外驀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一如他不久前那樣。
響了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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