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聞笛

此言一出,沈煥攙着林稚的手便不由得緊了緊, 宋沉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個陌生的少年, 驚愕道:“師弟, 你在說什麽?”

聲音細弱, 比幼貓的叫聲也就強了那麽一絲,聞笛不為所動,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林稚披着個清冷仙人的殼兒, 內心已經翻江倒海, 表面上也只是輕輕地皺了個眉,含蓄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滿。

聞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嘴角慢慢上揚,直到頰邊露出了兩個不常見的梨渦。他懇切地疑惑道:

“真人, 你們止水峰從前造的孽,你當真半點不知情麽?”

——不, 我只是個假貨。

他不吭聲, 聞笛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的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顆沒有丹香你我, 看不出作用的丹藥, 被他撚在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着。

他說:“不知情便不知情罷, 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念在這些年的師徒情分上, 我便帶你去看看真相。”

他說着, 又看了沈煥一眼,笑容裏摻了些許狡黠,補充道:“勞煩師弟和師姐在此地稍等片刻啦。”

說罷, 轉身就走。

林稚在腦海裏輕聲呼喚:“系統。”

沒有回音。

這是讓他一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自己拿主意的意思了。

林稚心裏窩火,一瞬間腦補了十萬八千種把系統千刀萬剮的方法,又往嘴裏塞了一把丹藥——為了維持形象,動作還得優雅!

沈煥察言觀色,此時已看出了他的意圖,低聲道:“師尊。”

林稚:“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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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煥微微一震,到底還是一點也不幹脆地松開了手,似乎有些委屈。

林稚一眼看見那張溫雅俊秀的臉,心便克制不住地軟了一下,低聲道:“等為師回來。”

沈煥彎了彎嘴角,笑是林稚見慣了的溫和,眼睛卻沒什麽笑意,黑沉沉的,沉澱着什麽。

他這麽欲語還休地望着林稚,卻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垂下了眼簾,道:“好。”

林稚現下身體破碎,腦子也裝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分不出心神去細想他的未盡之言,又對宋沉璧遞去了一個安撫的眼神,便跟上了聞笛的腳步。

他其實沒什麽可擔心的,左右有系統的存在,怎麽也死不了。

結果方才走了兩三步,便見一只紙鶴搖搖晃晃地飄到了他跟前:懷星河又來了!!

林稚腳步一頓,下意識地覺得哪裏不對,懷星河對宋沉璧的心思他看得分明,這種狗皮膏藥的表現不可以說是不正常,可是為什麽,偏偏是在今天?

聞笛回過頭看他,催促:“還走不走啊?”

林稚心念急轉,可惜大概是方才失血過多大腦供血不足的緣故,他的反應遲鈍了許多,一時半會兒居然沒理出什麽頭緒。

他只得扭頭對沈煥道:“你且代為師招待一下客人。”

聞笛不等他,說完便又抱着雙臂慢悠悠地往後山行去,坦蕩蕩地把後背亮給林稚——想來,是看穿了林稚此刻廢物的本質。

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後山的紫竹林前。

至此,那妖氣已經濃郁到了極致,蠻橫地霸占了這一帶的全部空氣,天地靈氣被盡數驅逐。林稚的呼吸愈發困難,與此同時,他又嗅到了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不知是來自他自身,還是面前這片妖異的紫竹林。

聞笛這時忽然遵守起了禮數,停了停,笑容明亮:“真人先請。”

林稚仗着自己是不死之身,按下了心底隐隐的不安,泰然

自若地走了進去。

至此他已不需要聞笛帶路,那愈發厚重的血腥味便是最精确的導航,引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林深處。

他從一株不起眼的竹子旁走過。

眼前的景物忽然扭曲旋轉了起來。

回過神時,林稚還沒弄清楚周遭的環境,便先被一陣來勢洶洶的刺鼻味道熏得差點兒閉過氣去。

而後他才看清了身前的景象。

那是一條只在影視劇裏出現過的,蜿蜒而去的地下河,裏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猩紅的液體。

——林稚很想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個紅色的大染缸,可幾乎要把他刺激得失去嗅覺的氣味卻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裏面就是血。

鋪天蓋地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林稚忍不住閉了閉眼,體會到了類似雪盲症的痛苦。

這是一個溶洞一樣的空間,頭頂是姿态萬千的鐘乳石,年深日久,自尖端到底部,無不被染成了漸變的血色。有風從四面八方攏過來,分明是冷的,那血河卻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像是有無數不甘的魂靈在裏面掙紮,吶喊。

林稚從未見過如此世面,本就是茍延殘喘的神智經此一擊,差點當場報廢。他表情空白了一瞬,本能地低下了眼,忽覺眼前的景物模糊了起來。

系統遲來地給他打上了馬賽克,道歉:“抱歉,我來晚了。”

與此同時,那沖天的血氣也被隔離開來。

林稚聽見了身後漸近的腳步聲,無心搭理系統,道:“這是什麽?”

話是這麽說,心裏卻已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測。

聞笛走到他身邊。他像是一個嗅覺失靈已久的人,面色絲毫不變,甚至還笑得出來。他說:

“這是你們止水峰歷代積累下來的寶藏啊。”

“也不對,應該說,是你們止水峰無數光榮事跡的見證。”

林稚隐隐覺得自己觸到了真相的一角,系統的屏蔽也發揮了作用,他冷靜了些,故意道:“這同你又有什麽幹系?”

聞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凝,旋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不可抑制地仰天大笑了起來:

“你說這跟我沒關系?”他一邊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哈,清寂真人,你可知我是什麽人?”

他笑得眼角滲出了眼淚,林稚卻一點也沒被感染到,腦子像是承受不住這麽大的沖擊,竟然有些發木,只是習慣性地面癱着臉道:

“世間精怪千萬種,我又怎知你的生父是哪一族?”

“我的生父?”聞笛捂住了臉,突兀地止住了笑聲,厭惡道,“我可與你們人族沒有一點關系。”

林稚心裏一緊:“什麽意思?”

聞笛指着那奔流不息的血色長河,道:“我的族人,都在這裏看着你呢。”

“我的身上,幹幹淨淨,絕無一滴人族的血液。我是這天底下的最後一塊鐘山之玉,我是,我是鐘山之玉一族的少族長,你知道了麽?”

他說着說着又笑了起來,神情漸趨癫狂,含着夙願即将得償的快意,不待林稚出聲,便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肯定不知道。”

系統驚訝道:“鐘山之玉?他們不是早就滅亡了嗎?”

林稚聽得心裏咯噔了一下:“你不知道?”

系統:“這和我已知的劇情有出入。”

林稚眉頭微皺,心知此刻并非讨論劇情的時機,便只道:“那鐘山之玉是什麽?”

系統:“鐘山之玉栖于鐘山之上,族人稀少,生來可化為人形,說起來與人也差不了多

少,知冷知熱,他們沒有靈根,但是……”

林稚:“但是什麽?”

系統遲疑了片刻:“但是據說,把鐘山之玉煉化之後,可得游仙髓。”

林稚一個頭兩個大:“這他媽又是什麽鬼東西?”

聞笛和他說的也不一樣,炸丹爐炸了那麽多次都沒炸死,也有靈根,還是百裏挑一的單火靈根天賦,這……

那邊聞笛仿佛聽見了他的疑惑,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真人,我的好師尊,你知道,我的靈根是怎麽來的麽?”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系統的屏蔽工作做得太好了,把空氣也隔絕到了一邊,林稚一剎那竟然有種喘不上氣的錯覺。他後背一寒,屏息問:

“怎,怎麽來的?”

聞笛輕輕地說:“是燒出來的啊。”

“因為那個虛無缥缈的傳說,你的師父,或者是師祖?一把火燒了整座鐘山。”他眼底現出追憶之色,癡癡地道,“那火燒了三天三夜,可真是美啊。”

他就是在那三天三夜裏,被自己的父母和族人護在中間,看着他們一個個的在那場無處躲避的大火中,慘叫哀嚎,扭曲着失去人形,化為一塊塊晶瑩的玉石,又在火舌的舔舐下逐漸融化,把他包裹在中間,結成了一塊石頭。

舉目望去全無生路,彷徨四顧皆是死途。

終于,連這一點點的抵抗也化為烏有,那火燒到了他的身上,卻不知何故,前所未有的慢,竟然從始至終,都沒能把他燒死。

他于是清醒着,動彈不得地,被燒了三天三夜。

然後他發現,他居然有了族人從前總是羨慕的,人類才會有的靈根。

“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聞笛凝視着林稚,不無諷刺地道,“說起來,還是我得了好處呢。”

他不僅無中生有地長出了火靈根,且再也不怕疼了。

因為他已體會過人間至痛至苦,從那以後,無論什麽,他都再嘗不到絲毫滋味。

所以,他永遠也煉不好丹藥,所以,他才能夠面不改色地把如意火攏在掌心。

林稚驚得失了言語,只能聽着他自言自語般地說完,半途,他仿佛是過于激動,兩指一用力,撚碎了指間的黑色丹藥。

聞笛自如地收了瘋癫的笑,眼睛又恢複了清亮。他歪着頭沖林稚一笑,問:

“師尊,你還有什麽要跟我說嗎?”

林稚盯了他片刻,便知他還沒有從方才的狀态中脫離開來——抑或者說,他從來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性情跳脫的弟子。

他在少年的眼瞳中,看見了跳動的火光。

等等!火光!

林稚心一跳,臉色驀地變了,拔腿便往外面走。

聞笛又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聞笛:悼念故人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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