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節.不死人的葬禮
它們的牢房被埋在遙遠的彼方,雖然于巨樹之上、卻處大地之下。那裏是被世間遺忘的囚牢,不死人的墳場。
那是什麽地方?且聽教士、旅人、以及雲雲生者們說道,那些尚存一息的活人們描述:不死人之城、極地北院,聳立在那的破磚敗瓦雕刻出先祖遺留的彷徨,無知無智的不死人就在那日夜徘徊,為指間流逝的人性感到懊悔、因腦中逝去的記憶膽顫躊躇;那塊土地是個生死夾縫,濃稠的黑暗與潮濕有如墓碑般宣告生命終結,然而不死人不會死,它們只會留在那,日日夜夜,為遠遠離去的死亡哀悼。
它們又死為何物?正如白教的祭司所言:不死人的精神已逝,于黑暗之環的詛咒中消亡,如今站在那的只是一副空殼、悲哀的活屍體--它們将看守着死亡,直到太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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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還聽的見嗎?」運屍人對着我喊着,他的背影壓在前方窄小的探窗上,「你好像還沒死透,老兄。」
馬車颠簸的行進着,透過小鐵閘,我能看見外頭的郁郁森林。這輛車從某個地方來、即将通往某處,但來與去、起與終,因果循環、世間真理,它們對現在的我來講仍有意義嗎?灰色的陽光灑入眼簾,樹影如幽魂飄蕩,然而,也許那也只是我曾擁有過的視覺,存在的幻象仍在這副身軀中盤旋不前,試圖讓我踏入陷阱,在無望的追尋中瘋狂。此時,車夫又囔囔了幾聲,他念着白教的祈禱詞,關于葛溫王與他的火焰,意圖求神祇堅定自己的意志;那些詞朦朦胧胧,盤旋在虛無的耳朵裏像就像首歌,來自明亮的村野,從某位老人家口中唱出的小調。
我問:嘿,那是什麽歌?其實我知道那不過只是祭司們常挂在口中的字詞,但就問吧,就算錯了也無妨,畢竟這一輩子也沒什麽可以錯的事了。
「弗雷米莫的民謠,但我想你也不會記得就是了。」
("一首歌?它真的是一首歌嗎?")
「是的,來自你的家鄉,不死人先生。你介意我這麽稱呼嗎?還是你仍希望我喚着你生前的名字?」他尖酸的口氣穿透了四周的雜音。
("我有名字?")
「現在沒有了。」運屍人說道。過了半饷沉默,他再度哼起歌來;這次他放入了陌生的歌詞在那段旋律裏,喃喃地、滲着些許顫抖的聲韻在隔板後頭重複打轉,強迫我聽着,一次又一次。那道遙遠的火光向着我招手,昔日存在的東西至今沒了,在籠裏的不死人只能幹瞪着眼,對不知名的遺失物傾以羨慕與彷徨。
「但你曾經有,」突然,運屍人說了這些話,「而且是很棒的名字!」
("謝謝。")
「你不想多問點東西嗎?嗯?」
("我要被送去哪?")
我是問了,但運屍人非常不滿意這個問題,他似乎有點歇斯底裏,在我回答後,他先是喃喃地碎嘴了幾句,然後開始怒罵--但不久後,假如我沒搞錯,運屍人的口氣充滿了哀求,如絲線糾結般的含糊與怨嘆。
馬車行經某條小河、某個草原、某片無涯的黑暗,其間我始終聽見他的聲音,無論是自言自語或呓喃,運屍人将運着我到某處終點,在那之前,他會一直說話,好像在期盼我記起些什麽一樣,不知樣貌的他提起沒有形體的話語,運屍人以為他能靠着無形之物喚醒我的回憶,可是他不明白,我一無所有,只剩一身皮囊。
過了六個晝夜,不死的我不知睡眠為何物,也許只是一陣黑闇、也許根本沒有這回事,我的腦袋像下水道的殘渣一樣腐朽渾沌,不知方圓正反。終于,未曾進食與喝水的身軀也終于呈現了異樣,這也證明了這副軀殼不再真實,如今不過是詛咒下的玩物罷了。要是再多死幾次,我就會以為自己本來就是那副德性:皮肉脫水、發皺、像條發臭的破抹布般,藏在破布下的軀幹萎靡不振,咽喉與眼窩都幹澀如沙,此時此刻,沒有蟲兒願意啃食這塊爛肉、陽光與黑暗也拒絕這份軀體到來,我将在風中幹涸成骨,可是就像所有不死人一樣,我是永恒、亦是永虛,直到世界終結,我的知覺仍會徘徊在土壤上。
然而我渣滓般的腦袋卻還不時提醒我它最後記得的事--莫忘你曾是個人類;你有過這樣的人生,但也只是曾有過……盡管笑吧,腦袋,趁你還在的時候,盡管大笑吧!
「兄弟,你在做什麽?」運屍人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終于,我看見了他的臉,那張因郁悶而扭曲的外貌,「你現在才哭會不會太晚了些?」
「我沒有眼淚……朋友。」但我确實在哭,永恒的恐懼正在鋸着我的心與肺,「拜托,請告訴我,我要到哪去?我又是從哪來的?」
我看着他,期望那位活人能大發慈悲地提供一點解答,但運屍人伫立良久卻始終不語。也許我認得他,那張方正的臉、那雙藍色的眼,我趴跪在運屍人面前,顫抖的雙手想祈求對方的憐憫,願他能給與一點光芒,或是一些具體的形像。請告訴我,你日日夜夜訴說的事物為何?所有的歡笑與憤怒又來自何方?它在你的眼中……它在你的靈魂中有着怎樣的模樣?我曾共享它嗎?我曾擁有過它嗎?
運屍人,你為什麽要折磨我?為什麽!
……後來,他離開了,連我唯一的太陽也一并奪去。外頭曾有過人聲嘈雜,亦有過荒獸細語;有過狂風的日子,飛沙敲打着車體,鬼魅的風兒勾引着我的心靈;有過下雨的日子,不知溫冷的水滴滑過的臉頰,彷佛想将我的意志洗刷殆盡。我倆再也沒說過話,運屍人無盡的沉默混入馬蹄與軸響,但盡管不見其聲與樣貌,我卻能明白他的情緒。是失落、哀痛、以及盛怒,他在責怪我問錯問題、責怪着這具屍體的愚蠢無知;假若真是如此,那現在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用沉默将我倆劃清界線,等棺材蓋一落下,活人與死者就此兩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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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了解嗎?聽着我說話的你們又是誰?不,這裏沒有人,只有我與我殘存的火苗。
某一天、某一刻,馬車終究是停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車門開啓,鐵籠外投入一陣灼目的灰光,我模仿着活人以雙手遮擋,不知是為了減輕不适、還是為了掩蔽羞恥的自我,等一切落定,我接着才發現運屍人站在那,手上拿着鐵鏈與铐鎖。他穿着雪衣,面容冷峻如霜,那位先生的體格看起來相當結實--對一位運屍人來說實在太健壯了,我猜他的來歷不可能只是個卑賤的運屍人,眼前這名男子是以戰鬥維生的人,至少曾是如此。
原本我不期待他會說任何話,但是。「別看了,快滾過來吧。」
「好久沒聽見你說話了。」我如此說道,嘴角忍不住上揚。
「你在笑什麽?」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笑。」
運屍人的眉頭深鎖,如山峽一樣令人生畏。「兄弟……不死人,你知道接下來會如何嗎?你的未來?」
「你知道嗎?」
「你不可能全忘了……告訴我,你到底還記得什麽?」
好問題。我照實說:「僅是一死……與永不死去。」
「想知道死因嗎?」
他的話挑動了我的注意。運屍人似乎也不打算賣關子,但他甩甩手中的煉條,示意要我趕快過來,好讓整個任務能繼續下去。「在弗雷米莫,你曾是個戰士……不,你只是個伯尼斯人,一個伯尼斯英豪,但你卻死于一場可笑的毒殺,而且,要不是如此,你本來可以永遠隐瞞下去……但永遠又是多久?人總是會死,而你死後注定要成為活屍,無論時間早晚,結局都是一樣……或許只要這麽想,彼此都會好過點。」
伯尼斯是什麽?我沒追問,只是在一旁聽着他冷漠的誦讀聲,說着屬于這副身軀的過往。
手铐與腳鐐緊緊地抓着我的肢體,當運屍人确認一切完好後,他就拖着我走上山頭,踏入那片荒無陰森的雪境。看着眼前的活人,我試着想起"寒冷"的模樣,在和着霏霏雨雪的強風中,他的身子微微發顫,但****的我卻沒有一絲感覺,世界正穿透着我的身子,它們視這個外殼于無物,毫不留情地将它棄在一旁。我問前頭的人,感覺到"溫度"是怎樣的情況,但他只是聳聳肩,沒打算正面響應;接着我又問,感覺到"觸碰"又是怎樣的情況,這時運屍人回頭了,他的神情十分憔悴,那雙眼晴再懇求我,要我放棄對生者的好奇。
他為何走在前方?押送一個不死怪物,運屍人卻選擇走在前方引領,承受最大的危險。他正在替我開路,破着風、踩着濕滑的土,運屍人有他的理由,基于一些私情與憐憫,他寧願帶着我,彷佛在護送一位至親。經過幾個彎路,黑石峭壁己押着我們的步伐,茫茫霧水如飛箭襲來,惡劣的氣候永不停歇,我想這是見到世界的最後一次機會,但它殘酷無情,讓我連道別的勇氣都沒有。
突然,運屍人停了一會兒,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見遠方的層層壁壘,看起來老朽卻仍屹立不搖的大石籠,入口前還點燃了兩把火炬,證明此處仍有活人看守。它是世界之外,雖是巨樹撐起的土壤、卻離天地無比遙遠。
「未來?」我明知故問。
「是的。」他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堅定。看來不管有多少理由,這位運屍人朋友也不得不接受現實了。
越過巨大的石橋,沉重的入口就在眼前,此時門後的看守者問我們來歷,他就對對方說,自己是來自伯尼斯的運屍人,要押送不死人入牢。那地方我有印象,可能是因為那位先生提過,他曾與某個人在伯尼斯待過一陣子--我記得、我有印象,可是卻沒辦法想起來--但就在一切即将再度陷入混亂之際,我看見了看守者從側門出來,他厚重的鋼鐵盔甲映入眼簾,補滿了我無法理解的虛無。
那就是伯尼斯,由一群力大無比的騎士所保衛的國度。
「将它交給我們就好,平民。」看守者說道。
運屍人不知在猶豫什麽,他看着手中的鏈條良久。「我想送他進去。」
對方對運屍人的請求沒有半點反應,他伫立在那,像個巨人一樣逼迫着小小的螞蟻放棄掙紮。運屍人最終是妥協了,他跟看守者借了一點時間,似乎想要在我入牢前再與我談上幾句;真令人開心,他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活人朋友,在永恒到來之前,恐怕這是我最後的說話機會了,我得好好把握它,善用這珍貴的光陰……可是,究竟有什麽可談的?我呆愣着看向運屍人的臉,看着他與我一樣不知所措,畢竟我們之間确實也沒什麽可說的話。
過了好一陣子後,他給了我一個陪葬品,一條老舊的項鏈。「帶着它,那是屬于你的東西。」
「我的?」那條項鏈十分普通,看起來像是某種幸運符或護身符。
「去吧,我會在地獄等着你……」運屍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如燭火般脆弱,「是吧?就算是不死人,也總有形體不複存在的一天吧?到時你就是自由的,這副軀體再也……無法困住你……」
「你在哭嗎?」
沒來得及等到他響應,我就被看守者拖走了,準備被押入不見天日的牢房中。但我還記得他的身影,在灰白世界中無助的模樣,還有他欲言又止的哭喪表情,憔悴如山旁幹涸的老樹。
他喊着:再見了,弟弟。
那是誰?想必那一定是個很重要的家人吧?也許他曾有個兄弟也陷入不死的詛咒、也許我的形貌就如同他曾失去的親族一般--不過一切都沒意義了,成為活屍的我再也不屬于世界,僅僅是彷徨生于死夾縫中的虛影,因此,無論自己曾是、或正是他期待的某個人,那也只是曾經,過了這道城牆,我倆再也毫無關連。
我被丢入狹小漆黑的地洞裏,那本來應該如死般寂靜,然而滴水般細弱的聲響卻否定了它;回頭一看,原來在鐵欄外盡是那些失去人性的無智活屍,它們呢喃、祈禱、忏悔,在地道中悄悄移動,盲目與愁困如般蒼蠅侵擾着它們,永恒與虛無讓它們受盡苦楚,自己卻渾然不知。天頂不知在何時被蓋上了,伯尼斯的騎士們遠遠離去,隆隆的步伐将我等抛之在外,消失在空氣之中,然而此處的寧靜卻不會到來,直到末日之前皆是如此。
一生至此,既是終結,亦是無盡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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