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飯量

金嬷嬷視若無睹,只笑眯眯地将手中端着的桂花燕窩羹放下來,另取了兩只汝窯白瓷的小碗一一盛滿,分別置于連二爺和若生面前,道:“去歲秋上特地囑人采摘了不少新鮮丹桂花,熬了二爺跟姑娘最喜歡的花蜜,老奴聞着倒是挺好,您二位嘗嘗味。”說完不禁又惋惜道,“可惜府上這幾株都是丹桂,若栽的是金桂,想必香氣會更濃郁些。”

若生低頭嗅了嗅,香氣溫甜,正是恰到好處,也不必非得拿金桂釀花蜜。

她舉起調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入口芬芳軟糯,火候也是正好。連家的廚子手藝一絕,比之宮裏的禦廚也不差,廚房每日的流水亦是蔚為可觀。連家人過慣了富貴日子,一個個的舌頭都被養刁了。

這其中,更以若生為甚,是最難伺候的一位。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只要她想嘗,就一定得做出花樣來。

故而她這會方才用了一口燕窩羹,金嬷嬷便笑着問了起來:“姑娘覺着如何?可合口味?”

“味道很好。”若生颔首,随即道,“替母親也盛上一碗嘗嘗。”

金嬷嬷昨兒個聽她說了那樣的話,回頭和衣躺着想了一整夜,雖然心下還是惴惴不安糊塗着,但她知道若生嬌縱歸嬌縱,可斷不會胡亂開口,既說了朱氏是個好的,那必然便有她的道理。

身為連二爺身邊的老人兒,金嬷嬷也是打從心底裏盼着朱氏能是個好的,待二爺和善貼心的。

因此眼下連若生一說,她便應了是,親自動手又為朱氏盛了一碗。

府上在錢財方面素來寬裕,不過是些燕窩,若願意吃,只管放開了肚皮吃就是。但為着燕窩羹的味道上佳,換了尋常,這一小盅燕窩羹,頂多也就夠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這回卻還有朱氏的餘量。

若生專注地用着桌上的吃食,心裏頭跟明鏡似的,金嬷嬷這是将她的話聽進了心裏。

朱氏卻是受寵若驚,看看也不過只剩下一小碗,連二爺又吃得歡,便說留着給二爺用。

“您只管用,甭連這個也念着他先。”若生擱下細瓷調羹,舉筷夾起一塊松脆的椒鹽千層酥。

飯桌上,幾乎沒有碗筷相碰的聲響。

便是瞧着最鬧騰的連二爺,舉手投足的動作亦是優雅而有序的,咀嚼時也是安安靜靜的。

這都是自幼養成的習慣,即便連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從若生曾祖父這一輩開始,便開始漸漸努力往書香門第靠攏。否則,連家這會就應該還在運河邊上呆着,何苦遷到京都來。

連家的富貴,卻是世代累積的。

連二爺心性小兒,可從小養成的習慣,卻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細看了兩眼,連二爺便道:“你吃吧,我不貪你的。”

得了這話可不容易,既然父女倆都這麽說,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卻,遂接了碗勺。

若生卻已不聲不響用完了一小碗燕窩羹,吃過千層酥後,又去揀了薄皮大餡的大湯包子來吃。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幾只。

用過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細米粥來。”

綠蕉立時瞪大了雙目。

金嬷嬷也是驚着了,勸道:“姑娘,仔細用多了積食。”

吃得這般多,哪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分明都比得上壯年男子的飯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這會就是餓得緊,綠蕉去将粥盛來吧。”

“阿九!京裏的姑娘都以瘦為美!你要是吃成了圓滾滾的大胖子,将來萬一嫁不出去可怎麽好?”連二爺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若生聞言笑得差點噎住,他竟還知道這個事。

她搖搖頭,無奈地同他解釋:“我這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吃得少了可就長不高長不壯實了。”

連二爺駭然道:“你莫非想長成個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豈不就是一座山!”

他吓得趕忙要攔綠蕉,不準她再給自家閨女盛粥。

金嬷嬷卻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歲,這年紀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長得高長得好的時候,她胃口好飯量大,便也說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況要真吃得不夠飽,來日長成幹巴巴的豆芽菜可怎麽好?

她便喚住了連二爺,道:“姑娘長得苗條着呢,二爺別擔心。”

連二爺苦着臉不作聲。

過得須臾,他突然高高舉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遞給金嬷嬷:“那嬷嬷也給我再來一碗粥!我也要長得高高的!”

“……”金嬷嬷傻眼,“二爺您再長高可就要磕着門框了。”

“那我就吃一點點!”

連二爺纏着要喝粥,金嬷嬷無奈,朱氏也憂心他會積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着,樂不可支。

真好,這樣的熱鬧,明明就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卻偏偏等到再沒有機會的時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爺心善,将她夢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裏。

這一回,竭盡全力,她也要拼命護住!

她笑盈盈看着,思緒卻漸漸飄遠。

她想起了自己在臨終前用過的最後一頓飯。雀奴的手藝,一直都沒有長進,那丫頭在廚藝上絲毫沒有天賦甚至于還不如她。但她那時身子已經徹底敗壞,連說話都費力,根本下不得廚房。雀奴養着她,照料着她,陪着她一直走到了最後一刻。

回光返照的那一刻來臨時,她突然犯了饞,想吃燒雞。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銀子出門去買。

早春的天,乍暖還寒,燒雞買回來時已涼了。

雞很瘦,肉很柴。

她渾身無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縷肉絲,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為她是因為雞太難吃才哭的,可是這只又瘦又柴的燒雞,卻是她吃過“最美味”的一只。

她哭,是因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見不到雀奴了。這凄凄人世,往後又要可憐的雀奴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後,雀奴過得如何。

這般想着,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連忙低下頭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記得,雀奴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你要多吃飯,才能活下去。

人活着,就得吃飯。

遇見雀奴的時候,她瘦得皮包骨,渾身上下攏共沒有二兩肉,也難怪雀奴會捧着飯碗說出那樣的話來。

她亦深知餓着肚子的滋味。

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連自己都護不住的人,拿什麽來護住別人?

時人以纖細柔弱為美,此等姿态卻偏生最為無用。

綠蕉送了粥上來,若生垂眸吃着,心裏頭卻飛快盤算了起來。雀奴比她小一歲,今年還只有十一。她娘是東夷來的舞姬,因舞姿絕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買下做了侍妾,結果頭年便懷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後沒兩月就亡故了。大婦為人刻薄,整日裏辱罵雀奴為東夷小雜種,富商則早已将她們母女抛之腦後,另尋美人去了。

雀奴九歲這一年,富商一家變得窮困潦倒,大婦便高價販賣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豔,卻長了雙罕見的鴛鴦眼。

一只眼睛像父親,黑白分明,另一只卻繼承了母親的東夷血統,是淺淡的碧藍色。

物以稀為貴,年幼的雀奴不像個人,卻像件東西,被反複買賣。

若生記得雀奴提過,她直至十三歲時才逃了出來,從此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四海為家。

那樣的日子,她足足過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兩年了。

若生想着雀奴身上那些幾乎可以同她比拟的舊傷,一顆心便緊緊揪了起來。

她不相信,将大胤翻個底朝天,她還能找不到雀奴!

已遲了兩年,剩下的日子,說什麽也不能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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