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用處

身為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長公主浮光想要的東西,從來便沒有得不到的。

她既開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長公主的馬車。自此以後,若生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後,玉真成了長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長公主身邊最得寵的人,成了平康坊連家的新主人時,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彈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連家的富貴,成了過眼雲煙。

連家的宅子,被浮光長公主随手揀來送予玉真為禮。

綠漆正門上方的牌匾被搗碎拆毀,再不留半點痕跡。

凡此種種皆說明浮光長公主是個不可結交之人。但因雲甄夫人同嘉隆帝極為熟稔,浮光長公主更是時常往連家走動。驸馬爺去世後,她孀居在家,卻并不喜清靜,便總來纏着雲甄夫人說話。若生跟着姑姑長大,同她走得也近。

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長公主坐在一塊談笑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若生腳下的步子又漸漸慢了下來,鞋履之下烏亮如鏡的地磚似乎也變得更為冷硬。庑廊下白玉欄外栽着的幾盆花草,都還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卻在上頭發現了一星小小的綠芽,小的幾乎就要瞧不見,但實實在在就生在幹枯的枝桠上。天氣尚寒,但這一瞬間,卻似有和煦春風撲面而來,暖入人心。

而今還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擡腳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園,她便聽見了她爹連二爺的聲音:“阿九怎地還不出來?”

他鬧着回去吃點心要先走,走到外頭卻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門口候着,半天沒走動。若生沒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當下忍不住心頭一酸,連忙大步上前,道:“您怎麽不先回去?”

連二爺見着了人,長松了一口氣,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大氅說:“我想着你雖然個矮腿短,但打裏頭走出來,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便說等一等,哪個知道你走得這般慢……”頓了頓,他又道,“爹爹我可沒嫌棄你生得矮!趕明兒你就長成大高個了!”

“……”若生半響接不上話。前兩日他還在擔心她吃得多長得太高不成樣子,這會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連二爺都在嘀咕這事。

若生聽着他絮絮叨叨說話,方才撞見玉寅一行人時霎時湧上來的寒意便頃刻間消散了。回到二房,連二爺進門脫了靴子吃了兩塊棗泥餡的軟香糕,盤腿坐在熱炕上翻了兩頁話本子,便又纏着若生要陪他習字。

他倒是每日裏都要練上一會字,寫得比若生像樣子。

若生往常懶懶的,甭說陪他,這等話聽見了尋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願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長一段日子。有時連二爺纏得緊了,她還會板着臉說些不好聽的來趕他走。父女倆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樣子。是以這幾日,她突然變得好聲好氣,性子軟和了些,連二爺的膽色就又慢慢大了起來。

若生則是見他能說能笑就滿心歡喜,自然是他說什麽都好,聞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紙筆備上。

朱氏就在邊上做着針線打發時間,做的是連二爺的襪子。

府裏有針線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藝也大多不差,再不濟外頭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貼身體己的物什,總是自己親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這般坦然真摯。

若生提着筆,悄悄側目朝着她手裏的活看了一眼。

針腳細密精致,便是府裏養着的那幾位繡娘,只怕也沒這等好手藝,可見是花了心思在上頭的。

若生就輕輕笑了笑。

陪着連二爺練了兩張字帖後,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領着綠蕉站在廊下,遙遙望着前庭四角,回憶着盛夏花開的時候,如潑似濺,绮麗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裏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綠蕉應下,轉頭便找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婆子來,沒一會便将那些還枯萎着的花草都連根拔除了,只剩下幾個空蕩蕩的花盆。再過片刻,就連花盆也都被搬開了。

若生這才滿意了。

唯有這般空曠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連家的富貴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邊的至親,又是多容易再也無法相見。

她站定,靜靜看了兩眼,忽然對綠蕉道:“去把紅櫻叫來。”

紅櫻自綠蕉被重新提上來的那一日起,就幾乎沒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時候,但好在還挂着大丫鬟的名頭,底下的人一時間也沒有冷待她的。少頃,紅櫻掀了簾子走進來,見着剛在炕上坐下沒半刻的若生便“撲通”一聲跪倒,口中連聲道:“姑娘,奴婢知錯了。”聲音裏說着話便帶上了哭腔,顯得十分可憐。

若生卻恍若未聞,也不叫她起來,只居高臨下看着她,道:“哪錯了?”

“奴婢不該仗着您好脾氣,就不知分寸胡亂說話。”紅櫻神色凄惶,擡手便“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氣的,宜喜宜嗔的一張臉登時便紅腫了起來。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被诓過去了。

若生當着她的面,重重嘆了口氣,示意綠蕉扶她起來,又賞了條杌子給她坐,這才道:“罷了,左右我也不生氣了。”

紅櫻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臉道,“我還指望着你辦事,這可怎麽見人。”

紅櫻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忙道:“奴婢回頭拿粉細細遮了,斷不會叫人給瞧出來!”

主子願意吩咐你辦事,就是臉面,就是機會。

紅櫻收了淚,連眼角淚痕都用帕子仔細抹去。

若生一點不落地看進了眼裏,慢條斯理地道:“去打聽打聽,這一回千重園裏新來的那幾個,都是誰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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