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次日晌午, 聶載沉在停車的地方,利用午休最後一點時間,替那輛昨天險些翻入河道的勞斯萊斯搭遮陰篷, 免得長久曝曬, 影響機械功能。快要搭好的時候, 老兵老李跑了過來, 說白小姐又來了,這會兒就在他的住處等着。
聶載沉固定住架子上的最後一根支杆,收拾完工具,洗了洗手,回往住的地方,遠遠的, 就看見她站在門口,翹首東張西望,顯得有點心神不寧, 忽然發現他過來,頓了一頓, 似乎是在猶豫着出來還是進去,眼看他越來越近, 她一個轉身, 閃身而入, 身影就消失在了門後。
聶載沉進了門,看見桌子上又放了那個能裝冰塊的食盒,白小姐今天穿的是條嫩綠色的長裙, 長及腳踝,足上小羊皮鞋,戴了一雙白色花邊蕾絲長手套,人清新得像是夏天清晨花朵上的露珠。
她站在門後,偷偷瞄了一眼他,就脫下手套,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到桌前,從食盒裏捧出一盞碗,揭開了蓋子,說:“今天我做的是楊枝露,你吃吃看。”
聶載沉默默地坐了下去,低頭吃東西。
“楊枝露裏我加的是西餐裏用的淡奶,我覺得還可以。”
“你覺得呢?”
他吃東西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看着,等他吃完了,用帶了點讨好的語氣,小聲地問他。
聶載沉放下調羹,朝她點了點頭,随即站了起來,像之前那樣要拿空盞去洗,他手剛伸過去,那只碗就被她眼疾手快地搶着捧了起來,放回食盒中。
“我帶回去洗好了。”她的笑容甜蜜蜜的。
聶載沉看了她一眼。
她動作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輕輕地咳了一聲,說:“你要是有空的話,教我開車好不好?等我自己學好了,也就不用你每次這樣接送我了。”
“你說呢?”
聶載沉說:“我最近有點忙,應該是沒有空的。”
“你想學的話,最好去廣州,有專門教人開車的,學成還會發證明,非常專業。你應當可以學好的。”他又說道。
白小姐眼睫微微顫了一下,慢慢地垂了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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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就這樣相對站着,誰也沒再說話了。
屋裏陷入了沉寂。
過了一會兒,白小姐擡起頭,翹着她的下巴,微笑着說:“謝謝你的推薦,我知道了。那今天也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她說完拿了食盒,轉身朝外走去。
聶載沉邁步要跟上。
“今天就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出去就可以。”她說,沒有回頭。
這時,營房裏響起集結的號聲。
午休時間結束,下午的訓課又要開始了。
聶載沉遲疑了下,終于還是停下腳步,看着門外那道嫩綠色的影獨自朝前走去,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轉過頭,正要去校場,視線一定,落在了還放在桌角上的那雙白色手套。
他略一遲疑,拿了起來,叫來老李,吩咐他把東西送出去,還給白小姐。
白小姐和老李漸漸熟了,上次來的時候閑談了幾句,得知他年輕時在保勝打過法國人,當時腿腳被火,槍打傷,現在落有病根,有時會筋骨酸痛。白小姐敬重他的這段經歷,今天過來的時候,特意給他帶了兩鐵盒的南洋産麝香虎骨膏,說要是有效果,叫他告訴自己,下回她讓人多帶些過來給他。老李對白小姐的高看感激涕零,聶載沉一吩咐完,立刻接過,轉身就追了出去。
聶載沉回了校場。
一套基礎的軍事系統訓練,即便像巡防營這樣的“速成”,通常也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裏留長達三個月之久,所以每天的課目安排都十分緊湊。尤其這幾天,進入了掌握武器使用的教學階段,他教得用心,官兵學得也很積極。他很快就強迫自己驅散了心中的雜念,投身在校場之上,全神貫注。教完了打靶校正準星後,他讓官兵練習,自己退到一邊,這時,看見老李在校場邊上徘徊,猶猶豫豫,想過來又不敢的樣子,于是走了過去。
老李趕緊迎了上來。
“聶大人,剛才我照你吩咐給白小姐送手套,追到大門外頭,沒見車,就她一個人。我把手套還給她,問怎麽回事,她說剛才來的時候,叫趕車的不必等她,先回了。我說那我叫聶大人送你,她說不用,她想自己找個風景好的地方畫畫。我見她一個人走了,總有點不放心,就想和你說一聲,你又一直在忙……”
聶載沉一愣,立刻轉身,朝營房大門大步走去,走了幾步,又掉頭,叫來營官代替自己監督訓練,随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取了車鑰匙,開車後出門,沿着那條通往古城的路朝前而去。
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頭頂的太陽白花花的,土路上幹燥得冒煙,看不到半個人影。他開了大約兩三裏地,終于看見前頭路邊一從野草旁,蹲着一道身穿綠衣的背影,看起來仿佛是在休息?
他加速開到了近前,停車後,一把推開車門,快步而下,正要叫她上來,遲疑了下,慢慢走了過去,停在了那道身影之後。
她仿佛在哭?
“……白小姐?”聶載沉試探着,輕聲叫了她一句。
蹲着的白小姐一下就站了起來,低頭朝前快步而去。
聶載沉确定了,她剛才真的是一個人蹲在路邊哭,立刻追了上去。
“上車吧!”
他擋住了她的去路,低頭望着眼皮子微腫、又轉開了臉不看自己的她,說道。
白小姐眼圈一紅,低頭想要繞開他。
聶載沉想都沒想,再次攔住了她。
“上車。”他說。
他早就看到她左足踝的一側,雪白的皮膚被皮鞋的邊緣磨出了一道紅痕。
她停住了,一顆眼淚沿着面龐滾落。
“你不是還生氣嗎?你還管我做什麽?”她終于開腔了,依然偏着臉,淚珠似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落。
聶載沉再也繃不住了,輕聲道:“你腳破了,我不會叫你再這麽走路的。你先上車,上車了,我們慢慢說。”
白小姐依然不動,仿佛要在這裏抽根發芽才好。聶載沉也不再和她說了,輕輕握住了她的一只腕,半是強迫,半是引領,終于将她弄回到了車上。
她擦了擦眼睛,垂着頭,一語不發地坐着。
聶載沉幫她收了剛才還丢在路邊的食盒和那雙手套,放到她的邊上,自己沒有立刻上車,站在她身旁車外的地上,說:“白小姐,你知道你昨天有多危險嗎?邊上就是河道。要是那道溝再陡一點,或者車的速度再快上幾分,你的運氣或許就沒那麽好了。”
他頓了一下。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大膽任性的女孩子。”
白小姐剛剛幹掉的眼淚又滾了出來,擡手捂住臉,含含糊糊地說:“我昨天就知道我錯了,不該丢下你自己開車走。可你還是那麽兇……”
她哭了一會兒,自己又慢慢地停住了。
“沒學好之前,以後決不能再自己一個人開車了!”
他等她哭完了,再次強調。
白小姐用手背抹了抹紅腫的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聶載沉還是頭回見到如此乖巧的白小姐,忽然有點不大适應的感覺。
“你要是真的想學,等我有空了,我也是可以教你的。”
頓了一頓,他說。
“我不想開了。”
她悶悶地說。人縮在座椅上,成了小小的一團,兩只手緊緊地絞在一起。
……
這天下午,聶載沉将白小姐送回了白家。
送她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了。到了白家門口,聶載沉停了車,習慣性地要下去給她開車門,她自己已經伸手推開,下了車,低頭就匆匆走了進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後。
聶載沉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收回了目光,朝和自己招呼的白家門房微笑着點了點頭,駕車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白家涼飲在每天的午後依然準時送到,但白小姐卻沒再來巡防營了。這天晌午,休息時間,聶載沉洗幹淨那輛已經停了幾天車身上沾了些泥巴的汽車,收拾完,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前頭是片樹蔭,七八個巡防營的士兵坐在樹下,有抽煙的,有睡覺的,也有閑談的,說話之聲,随風隐隐地傳來。
“嗳,白小姐這幾天怎麽不見來了?是不是和聶大人吵架了?你們說,他倆是不是真的……”
那個士兵欲言又止,眨了眨眼。
人的骨子裏仿佛就是熱愛八卦的,何況這種風月情事。邊上另幾個假寐的士兵也不睡覺了,紛紛睜開眼睛。
“我敢說,白小姐和聶大人肯定好上了。沒好上的話,會天天這麽來找人,還帶好吃的?”
“不可能!”另個士兵搖頭。“白小姐怎麽可能和聶大人相好?我不是說咱們聶大人配不上白小姐,我看着,就是戲文裏唱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可惜……”
他停了一下。“前些時候白老爺過壽,不是說将軍府公子和總督府公子為了她都打起來嗎,還險些出人命。說白老爺是想把白小姐嫁給總督府顧公子的。”
“那是白老爺!不是白小姐!你敢不敢和我賭?”
“賭就賭!我怕你不成?老子打賭就從沒輸過!”
兩人說着說着,面紅耳赤地争了起來,忽然有人看見他過來,急忙咳嗽了幾聲,衆人扭頭,頓時閉上了嘴,從地上爬了起來,朝他讪讪地點頭問好。
“聶大人……兄弟們剛才胡說八道,你別見怪……”
聶載沉笑了笑,示意士兵繼續休息,邁步從樹蔭前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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