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山河故人(穆奇宏路遙篇)

1992年春。拉斯維加斯。

那一年,野心勃勃的穆奇宏第一次來到這個紙醉金迷的地方。賭場裏有數不盡的財富和漂亮女人,他在香港雖然已有家室,卻依舊成了賭場裏有名的風流公子。他的錢不多,但是賺得多,幾天下來早已有人懷疑他動了手腳,這邊他剛剛從賭場出來,那邊已經有人沖上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喲,這是誰啊,怪可憐的。”

慵懶的英語發音,幾個人聞聲停手,穆奇宏透過被打腫了的眼睛看過去,全賭場最有名的香薰夫人倚着一輛車,手裏的煙在夜色中閃着一點紅光。她化着很濃的妝,可是就是這樣的濃妝居然把她勾勒的風情萬種,她輕蔑的看着他,再開口時便是中文了:“好幾天都能看見你,中國人?”

“香港人。”穆奇宏幹巴巴的回答。

女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伸手撣了撣煙火,笑容驚豔:“那不就是中國人嗎?賭錢賭的連老祖宗都不知道是誰了。”

她說着起身離開了一直倚着的車,吸了一口煙,煙霧缭繞在她臉側,穆奇宏覺得自己有片刻的呆滞。香薰夫人是全賭場最有名卻也最貴的女人,這一刻他好像明白是為什麽了,那樣風塵的動作,她做起來卻是說不出的妩媚。

“好看嗎?”女人撩撩自己的頭發,露出一邊圓潤的肩膀。穆奇宏這才匆匆收回目光,尴尬的低下了頭。似乎被他的樣子逗到,女人舉着煙朗聲笑了很久,随後走過去拿腳踢了踢他的膝蓋,語氣輕快,竟有了一絲少女的活力:“還不走?當心一會兒還得有人出來揍你。”

那天晚上,鬼使神差的,穆奇宏跟着她回了家。站在破敗的門前,女人伸手攔着門,笑容有些意味不明:“我很高興在這裏遇見老鄉,但是只要是男人,進我的門就是要錢的。”

她的職業在整個地區都不是秘密,這個破敗小房子裏放着不同男人送她的首飾珠寶。她抱臂倚着門框,穆奇宏張了張嘴,半晌才猶豫的說:“我要是只想進去擦點藥,喝點水呢?”

“哈,每個人進來之前都是這麽說的。”她上下打量着他:“別的男人這麽說,我會假裝相信,但你不行,因為你看起來就很窮。”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她笑意盈盈,把他的自尊踩在腳下。

穆奇宏受了傷,幾天裏一蹶不振。他答應程好,自己是來拉斯維加斯賺錢的,可是躺在冰冷的地下室裏,除了賭博,根本想不到什麽快速來錢的方法。

眼前都是那個僅僅見過一次面的女人,她把頭發撩到一邊,露出肩膀沖着他笑,嘿,好看嗎?他對着空氣喃喃自語,好看,真好看。

那天晚上,穆奇宏站在賭場門口等她出來。

她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露出肩膀和鎖骨,裙擺只到大腿根部。她沒有看見他,捂着嘴往前走,拐過了街角,這才扶着牆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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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腳步聲,女人警惕的快速轉過頭,她喝了很多酒,此時眼睛卻亮的吓人,那眼神讓穆奇宏不由自主的站在了原地,也許是看到他不再向前,女人擺擺手,很難受的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皺着眉吐出幾句英語:“今天不接客。”

上次見面,她叼着根煙,舉手投足都是自甘堕落的風塵樣子。那時候她直接用腳去輕輕踢他的膝蓋,抱臂站在門口說我不能讓你進去,因為你沒錢。那樣的眼神讓他好幾天都魂牽夢萦。可是這一刻,一個完全不同的她軟綿綿的扶着牆,他才明白那些驕傲都是裝出來的,她怎麽會不辛苦。

緩緩地走過去,他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她覺得煩,明明說過不接客了,這個人為什麽還要過來抱自己?手裏拎着一只高跟鞋,她就那麽不管不顧的揮了揮手,好像是打到了哪裏,她醉的深了看不清,最後終于不再掙紮了,随便吧,反正也不差這一個晚上。

意識消失之前,她環住了男人的脖子,豔紅的嘴唇貼在他的脖子上,像一只逗弄主人的貓:“要交錢的……”

“不要作踐你自己。”這句話是中文,她聽着覺得親切,興奮的蹬了幾下腿,還沒去反應具體說的是什麽意思,就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的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陌生的地方,空氣裏潮濕的氣息讓她覺得這應該是個地下室。宿醉讓她的頭疼的厲害,揉着腦袋坐起來,她安慰自己,不要難過,不管身邊躺着什麽樣的男人都不要難過,早就已經習慣了不是嗎。

然而這次,身邊空空如也。她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桌子上是不是留了錢,随後失望的發現沒有。門口有人影漸漸靠近,等到那人走近了,她忽然笑起來:“臉怎麽了?”

穆奇宏臉上貼了一個創口貼,顯得有幾分滑稽。他端着面條在床邊坐下,瞄了她一眼:“昨晚被你用高跟鞋打的。”

“昨晚發生什麽了嗎?”她眯起眼睛,昨晚睡前沒有卸妝,所以現在臉上很是狼狽。她倒是不在乎,接過了他手裏的面吃的狼吞虎咽:“如果發生了,是要交錢的。”

“我沒有錢,所以什麽都沒發生。”穆奇宏看着那碗熱氣騰騰的面迅速被她消滅幹淨,笑了笑:“再給你盛一碗?”

她不客氣的點點頭。

他們第二次見面,她蓬頭垢面的在他的地下室裏吃完了三碗手擀面。臨走前她跟他說,窮男人,你可千萬不要愛上我。

他也是這麽跟自己說的,穆奇宏,你可千萬不要愛上她。可是心卻不聽話,他躺在地下室,空氣裏還帶着她的味道,他想見見她,就看她一眼,甚至連一句話都不用說。那些天他每晚都在賭場外面徘徊,卻再也沒見她一身酒氣的從裏面出來。

他從來都不知道思念是這樣的感覺,食不知味,輾轉反側。某個夜晚,他站在她家門口,親眼看着一個男人一邊穿外套一邊開門走出來。

穆奇宏覺得胸口發悶,那個人走出來時沒有關門,他想也沒想就沖了進去,裏面的她聞聲擡頭,指尖的煙灰掉下來,正好落到她的掉在地上的內衣上。她只披着一件長袍睡衣,臉上化着很濃的妝,淡淡的掃了他一眼,表情慵懶,開口卻還是讓他倒進了胃口的話題:“這次帶錢來了?”

他伸手去掏自己的口袋,把皺巴巴的鈔票和可憐的幾個硬幣往她的臉上丢,他氣急敗壞的質問她,你就這麽需要錢嗎?你一定要為了錢這麽糟蹋你自己嗎?!

那些硬幣砸在臉上其實挺疼的,她本能的皺了眉,等他終于平靜下來,她仰着頭看他,笑意燦然:“怎麽,你愛上我了嗎?”

他瘋狂的點頭,他說是啊你看我愛上你了,這些錢夠不夠一個晚上,要是不夠的話我回去拿,他說你不就是喜歡錢嗎,其實我很有錢的,你去香港打聽打聽,你看看誰不知道穆家,誰不知道穆奇宏穆少爺?

他說了很多羞辱她的話,心裏的憤怒讓他無處宣洩,最後竟然沖過去抱着她哭了起來。他說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回香港,我給你最好的生活。

她輕輕拍着他的背,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他聽見聲音從自己的口中發出。

第三次見面,他發誓要帶她走,她說好。

穆少爺年輕氣盛,不滿足家裏包辦婚姻,逼他繼承家業,所以獨自一人跑到拉斯維加斯來做生意。生意沒有做成,卻打電話執意要和妻子離婚,帶別的女人回去。穆家老爺自然是不答應的,他又打電話給程好,出乎意料的,程好答應的很幹脆。

回香港離婚的前一天晚上,他們在地下室裏徹夜纏綿,他開玩笑的問你不是很貴嗎,我可沒有那麽多的錢。她輕輕啃咬他的下巴,說我很貴的,這次最貴了。他含糊的問為什麽,她說這次你給我的不是錢,是愛,是別人永遠給不起的東西。

睡去之前,她告訴他,她的名字叫路遙,漫漫長路的路,遙不可及的遙。她說穆奇宏,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香薰夫人,我是你一個人的路遙,我會每天都做善事,幫你積攢好的福氣,保佑你平安順遂。

臨走之前,她說我等你九個月,這九個月裏要是你不回來,我就當你從來沒出現過,繼續以前的生活。那時候穆奇宏覺得她這話說得可愛的很,吻了吻她的鬓角,溫存而不舍:“等我,最慢兩個月,我就回來了。”

可惜事與願違。

等到穆奇宏再次出現在拉斯維加斯,已經是兩年以後。他帶着助手,剛剛簽好了一份關于賭場收購的合同。生意結束之後,他沿着這個城市的街道慢慢踱步,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她的門前。

時隔兩年,再次見面,香薰夫人似乎混的不如以前了,只是那笑容還是帶着慵懶的風情,她站在門口看他,指尖的煙灰落下來,缭繞的煙霧裏她問:“有錢的話,進來坐坐?”

他走進去,屋子裏還是老樣子,一片狼藉。裏間忽然傳來孩子的哭鬧,她扔下煙,無奈的說了句“小祖宗你怎麽又哭了”,便閃身進了卧室。穆奇宏震驚的看着她,察覺到他的情緒,她笑了笑算是解釋:“別緊張,我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

“這孩子多大了?”穆奇宏愣愣的問。

“大概一歲多吧?”她皺眉思索了一下,又無所謂的聳聳肩:“記不清了。”

“一歲多的話,不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穆奇宏,你不會真的相信,那段時間我就只跟你一個人在一起吧?”

他如遭雷劈,僵硬的望着她。她卻是輕飄飄的笑起來:“幹嘛這幅表情,你不是也答應了卻沒回來嗎,咱們都不是什麽好人。”

那天穆奇宏走的很狼狽,本想說出口的解釋,還是沒有說。他覺得那些解釋突然變得很可笑,他在香港痛不欲生的病了幾個月的時候,她可能正和別的男人夜夜笙歌。那一天以後,滿懷愧疚的愛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恨,他這才明白,當年豔驚四座的香薰夫人,說白了也不過是一個靠身體賺錢的,毫無尊嚴的女人而已。

他帶着恨意過了很多年,直到某一天,接到來自她的電話,電話裏她聲音沙啞,她說自己生病了,恐怕沒有多長時間,孩子沒有父親,能不能暫時交給他撫養。

他說好。

頓了頓,那邊又說,孩子的名字叫九月,生日在十月份。

他譏笑:“你現在該不會要告訴我,這是為了讓我時刻記得自己失約,所以起得名字吧?還是說你想說,這根本就是我的孩子?”

電話那端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笑聲慵懶:“前半句話說對了,後半句錯了。雖然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但我很确定,不是你的。穆奇宏,你要是足夠恨我,就一輩子都別帶着孩子去做親子鑒定。”

他說當然。

2000年,他接到消息,香薰夫人去世。

挂掉電話,竟是無喜無悲。伸手想揉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臉,卻發現指尖沾了淚。恍然間想起她仰着頭,慵懶而妩媚的問他,怎麽,你愛上我了嗎?

是啊,而且恐怕,現在都在愛着,所以現在,也都在恨着。

就這樣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一天居然還不到四千字

為什麽穆奇宏沒有回去找她,以後才能告訴大家

好喜歡九月媽媽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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