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癡情司(三)

關于槍口藝術家,拉斯維加斯坊間有很生動的描述。

那些描述大多帶着血腥,帶着陰暗,帶着很多不可見光的肮髒交易。九月在拉斯維加斯獨自生活的時候,多多少少也聽過一些,所以現在坐在車裏,她的心底一片寧靜,那種在面對穆頌時才會有的小女孩姿态被她妥帖的收了回去,握着自己的包,安靜的低着頭。

穆頌離開的第三天,她在學校裏遇見了尹昭。

學校裏有很多人還在來回走動,她站在尹昭對面,靜靜的看着他從包裏拿出一個東西,她認得的,那是穆頌的手機。

“楊先生吩咐我來接路小姐去拉斯維加斯。”尹昭這麽說着,揚了揚手機。

九月沒有答話,只是低頭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穆頌的號碼。很快的,尹昭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原本鎮定的臉色蒼白一片。

“路小姐現在可以上車了嗎?”尹昭滿意的欣賞着她的臉色。

穆頌即便是落入了楊骁的手裏,也不可能真的出什麽事。九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可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把她帶走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楊骁糾纏了她那麽久,很多事情是該有個了斷了。

踏上拉斯維加斯的土地,九月心裏覺得唏噓,上次來這裏還是和穆頌一起,她知道了媽媽死去的秘密,也決定要好好去生活。一路上她想了很多的話,關于怎麽說服楊骁,可是她沒想到的是楊骁并沒有露面,尹昭帶她去的,是穆頌的賭場。

現在的時間是上午八點,賭場還沒有開門,她被他帶着走去了地下,還沒進門,撲鼻的血腥味就讓她皺起了眉。

地下一般是倉庫,當時九月在賭場打工,被明令禁止不可以到倉庫去。她對不該好奇的事沒什麽興趣,所以從來沒來過。倉庫的門上有一個小鐵窗,隔着鐵栅欄可以看見裏面的情況,随着距離越來越近,血腥味越來越濃,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也撞進了九月的耳膜。

她本能的開始抗拒,停下腳步不肯再向前走,身後的尹昭抓住了她的肩膀帶着她,硬是讓她站在了那扇小鐵窗前面。透過栅欄可以看見裏面的情況,九月偏着頭不肯看,忽然聽到裏面傳來穆頌的聲音,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恐怖陰森。

他說,砍吧。

九月驚懼的轉頭看過去,只看見穆頌的背影,他的對面有個淚流滿面的男人,正涕泗橫流的在求饒。随着穆頌的那聲“砍吧”,那個男人的手被後面的人死死按在桌上,鋒利的刀就那麽毫不猶豫的落下來,顯然已經輕車熟路。

伴随着那聲扭曲的尖叫,九月雙腿發軟,正要倒下去,就被人握住肩膀帶進懷裏。那不是尹昭,尹昭不會這樣帶點溫柔的去抱她,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楊骁。

“路九月,這才是真實的穆頌,你真的覺得你愛這樣的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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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在香港以慈善聞名,不僅是穆奇宏,穆頌也是民衆眼中的大慈善家。如今的這一幕落在九月眼底顯得無比諷刺,更諷刺的是現在站在她背後的男人,用這種勝券在握的語氣,去揣測她的感情。

倉庫裏的穆頌似乎并不知道背後的情況,他悠然的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熟練的上膛之後對準了另外一邊的男人。

不要開槍,求求你。九月在心裏這樣祈禱着,可惜沒人聽到,随着槍聲響起,她絕望的閉上眼,握緊了雙拳。

是她忘記了,早在很久之前,她還是個孩子,穆頌就說過的。他說他不是個好人,他默認他殺過人。那些事對她來說很遙遠很可怕,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九月想掙脫開楊骁的懷抱,可是雙腿發軟,所有的掙紮都變得無濟于事。眼淚沒出息的滾落下來,她抓住鐵窗的栅欄,在穆頌再次舉起□□時顫抖着開口喊他。

“穆頌——”

舉着槍的身影明顯僵硬了一下,随後他緩緩的回頭,目光對視的瞬間九月可以看見他眼底因為嗜血而帶着的興奮,宛若另外一個陌生人。她壓着心底的恐懼,孤注一擲的又喊了一聲:“穆頌——”

這一次,倉庫裏的人眼神變了,變得清明變得溫柔,那溫柔裏又分明夾雜着驚慌。他朝着她走過來,一把拉開鐵門,九月還被楊骁抓着肩膀攬在懷裏,門裏門外,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陣營。

楊骁的嘴角有笑,九月低着頭,沒人能看見她的表情。穆頌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驚慌害怕,他就那麽站在原地,一只手上還沾着點血,不敢去碰她,甚至不敢說話。他不問她為什麽在這裏,不問她楊骁怎麽也在,那些事情現在全都變得無足輕重,他只是那麽忐忑不安的望着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一個星期前,楊骁跟他提出了一個荒唐的賭約。

他讓穆頌配合他一起做個局,讓路九月親眼看看真正的穆頌。要是看到了這麽一幕九月還是選擇跟穆頌在一起,那麽楊骁會徹底退出。

穆頌起初是不答應的,雖然他知道九月早晚有一天要知道。可是他總想着保護她的單純,保護自己在她面前的那種形象,過多的話他不知道怎麽說,所以只能在臨走之前囑咐九月“不要亂跑”,後來他發現手機不見,知道這是楊骁的人做的,有些該面對的事,終究是逃不開的。

目光對視的那一刻,他甚至來不及藏起眼底的瘋狂殺意,就那麽把一個惡魔般的自己完整的暴露在她眼前。站在這裏,他終是怕了,傲慢嚣張的男人第一次手足無措,手伸到一半又縮回來,因為上面還沾着血跡,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至少解釋一下,可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相比之下,楊骁那種勝券在握的表情更加明顯。

被砍斷了手指的男人依舊在痛苦的哭喊,場面混沌不堪。九月伸手去擦眼淚,很久不曾有過的怒氣在心裏翻滾升騰,她擡起頭,看向穆頌的目光充滿的怨怼:“穆頌,我站不住……”

他怎麽可以,讓自己就這麽被楊骁抱着?

顯然穆頌沒有反應過來,他猶豫着朝她伸手,還有一段距離才能碰到她,九月卻忽然往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随着這個動作九月掙脫開了楊骁的鉗制,雙腿發軟的跪下去,還沒碰到地面就被穆頌穩穩地抱住,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咬牙切齒的。

“穆頌你這個混蛋……”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是在場的幾個人都聽得清楚。那帶着點嬌嗔和埋怨的聲音聽在穆頌耳朵裏是最好的情話,卻輕易讓楊骁面色煞白。

他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女人,在看到這樣血腥的一幕後,還敢靠在穆頌的肩膀上。

可是他不知道,路九月和穆頌之間擁有的,豈止是在一起的短短兩年。他陪伴她長大,那些堅韌的時光帶着所有人都不可以涉足的驕傲。楊骁更不知道,九月在十四歲那年就看到了穆頌拿槍,那時候她拉着他的手說的信誓旦旦。

她說我知道你不能脫離那樣的生活,但是沒關系的,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是一個好人,你是你自己就好。你身上的這些罪,我會做好多好多的善事來幫你償還,我會給你攢很多好的福氣。

那些話她都記得,當時尚且年幼,許下的承諾未免幼稚,卻是帶着最真的心。

抱緊了懷裏的人,穆頌因為感激而聲音顫抖:“九月……”

“帶我出去。”九月死死的抓着他的領子,于是穆頌轉頭對凱文使了個眼色,便抱着九月站起了身。誰也沒有去看楊骁的臉色,比屋內躺着的屍體還要蒼白難看。

他輸了。

卧室裏,九月在聽完了穆頌的解釋以後冷冷的看着他,宣布了自己的懲罰:“一個月不許碰我。”

“九月……”穆頌去牽她的手,被她甩開:“你太過分了。”

“對不起。”嚣張跋扈的男人此刻低着頭,很是乖巧的認錯。九月雙手抱胸,頗有女王範的看着他:“你知道錯在哪裏了嗎?”

“我不該跟楊骁用你打賭,害你擔心害怕。”穆頌說完去瞧她的臉色,卻見到九月怒氣更甚,沖過來把他推倒在床上,拳頭毫不留情的砸在他胸前:“你居然讓楊骁抱我!當着你的面你居然讓他抱我!穆頌你這個混蛋!”

她打的沒有一點保留,穆頌也不反抗就任憑她打,最後九月打的累了,拳頭被他包裹在溫暖的掌心,這才有了後怕的感覺,眼圈一紅:“穆頌,我其實很害怕的。”

穆頌坐起身,把她攬進懷裏,小小的腦袋枕着他的肩膀,他輕聲嘆息:“九月,再等幾年,我就離開這兒,到時候我們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定居,我給你買一個有小閣樓的房子,再給你開一個花店,好不好?”

因為他的話,九月收住眼淚,環着他的脖子悶悶的:“陽臺上還要有一個吊椅。”

“嗯,九月說要吊椅我們就要一個吊椅。”穆頌笑着去吻她,眼前好像真的浮現出了他們的家的樣子。這個時候的兩人都不知道,後來有一天他們真的擁有了一座這樣的房子,可是那時候的一切,卻都物是人非。

因為九月耽誤了幾天課,再回到香港的時候錯過了一場考試,只好忙着準備補考。春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要是放在往年,除了上課的時間她基本都在外面瞎逛,今年卻要坐在圖書館裏看書。

她上次說過的懲罰是認真的,而且執行的很徹底。回到香港之後穆頌來找過她幾次,但是除了牽牽手,九月義正言辭的拒絕了所有的親熱行為。他們出現的大多是公開場合,穆頌不好來硬的,也就只能認命。

今晚學校有活動,會集體出去玩一天一夜,晚上睡在帳篷裏。盛曉她們早在好久之前就準備去參加的,但是九月那段時間不在,錯過了報名,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們出門,自己留在宿舍看書。

時間過了十一點半,九月覺得看書看得眼睛很累,想起身去喝杯水,剛轉身就聽見手機鈴聲。于是她一邊接過電話一邊拿着水杯去飲水間,聽筒裏穆頌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自然:“怎麽還沒睡?”

“在看書。”九月說着接好了水往回走,路過窗口便瞥了一眼窗外:“外面好像下雨了。”

“嗯,最近總是下雨。夏天快到了。”穆頌說的話很平常,他們倆時常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不鹹不淡的聊了幾句,眼看着就要到十二點了,九月打了個呵欠:“別聊啦,睡覺吧。”

“九月,一個月馬上就要過去了。”穆頌的聲音淡淡的,九月沒明白:“什麽?”

“你說的那一個月的懲罰,還有兩分鐘就要過去了。”這次穆頌的聲音染上了笑意,似乎很是開心。九月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行吧,那我明天去找你。”

一副開恩了的語氣。

“我等不及了。”穆頌仰起頭,“你把窗打開。”

九月一愣,一股腦的跑下床,推開窗戶,就看到樓下站着的人,撐着一把黑色的雨傘。他擡着頭,為了看見她,有雨滴飄進傘內沾濕了他的睫毛。舉着手機,九月有點哭笑不得:“你這個時間來怎麽辦啊,我們宿舍都封了,我出不去。”

“別關窗。”穆頌說完這句就挂了電話,九月眼睜睜看着他丢掉了雨傘,靈巧的攀上一樓的窗戶。宿舍樓下有一棵大樹,他踩着那棵樹輕易的就攀到了二樓的陽臺上,面對着面,九月看見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穆頌……”

臉被捧住,很快的唇上落下一個吻。穆頌三兩下就跳進了屋裏,還帶着雨水的濕氣,他伸手指着牆上的鐘表,笑的像個大男孩:“九月,一個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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