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十年

陸子胥的一雙晦暗眸子見了她陡然亮起來,像是沙漠裏苦行之人見到甘泉一般。

可他看見楊蓁冷漠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像看一件死物一樣,陸子胥不由地苦笑了一聲。

他仔細地掀袍跪在地上,俯身叩拜。

“陸子胥接旨。”

楊蓁立在原地,緩緩開口念道:

“淮王謀逆,其罪當誅。

念其子未及弱冠,尚有悔悟之心,處以流刑,暫不褫爵。

子尚軍武,若立不二功勳,可複其位。

欽此。”

她将“不二功勳”念得極重,視線也落在陸子胥身上,觀察着他的反應。

在楊蓁眼裏,無論陸子胥作出何種神态,都是披着虛假外衣的豺狼。

可如今他卻仰起頭望着她,一雙眼眸布滿悲傷。

良久她緩緩開口:

“即使父皇有意開恩,我也絕不會原諒你。

今生今世,若你再踏入京華半步,我便視你為敵——

必殺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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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胥單薄的肩膀輕輕抖動了片刻:

“罪臣敢問公主,上次之言究竟何意。

臣自問,從未做過任何愧對公主之事。”

她腦中閃過無數個支離破碎的片段,滿腔的怨恨和怒火幾乎要再一次将她吞噬……

可是楊蓁咬着牙忍了下來。

是啊,這一世的陸子胥,還尚未作出任何傷害她的事。

她又恨什麽呢。

良久,她終于開口:

“陸氏一族辜負君恩,以下犯上。

你們犯下的滔天罪行,又消耗了多少國力才得以鎮壓?

而這天下,又有多少人為你陸家而死?

這些,你的族人還了一部分。

而你,要用一輩子來繼續償還。”

陸子胥揚起頭來,他的喉頭艱難地吞咽了片刻,随即堅決地開口:

“不,殿下。

我……罪臣是說,臣何時做過虧欠公主的事。

公主為何發如此大的怒氣?

殿下與臣……自幼便相識……”

“住口!本宮是大孟的公主。

你何時虧欠過大孟,就等同于虧欠了本宮。”

見他還想再問,楊蓁卻不願再與他糾纏下去。

“世子該上路了。”

陸子胥哽住,行長禮道:

“臣,接旨。

願陛下福澤萬年,江山永駐。

願公主……從此不問烏啼,勿曉人世滄桑。

此間深情,永不辜負。”

說罷,他長久叩首,将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楊蓁合上玄墨一般的诏書,伸手将它放在那人雙手之中,然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監牢。

背過身去的她,臉上早已經布滿了淚水。

她又一次穿越那暗無天日的監牢,終于可以跟過去的自己作別,終于可以對當年那個深情又脆弱的七公主作別。

那過去的十年,算是對他當年相伴之恩的些許回報。

李由站在門口看見她獨自走出來,不由地迎了過去。

待他看見公主臉上的淚花,竟霎時慌了神。

“殿...殿下。”

見他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楊蓁撇過臉去拭淨淚水,轉而平靜道:

“大統領,可否茶室一敘?”

李由連忙道:

“使得。殿下這邊請。”

剛一落座,楊蓁便直言道:

“自上一次之後,可曾有人再來探訪陸子胥?”

李由搖了搖頭:

“從前借着八皇子的腰牌來的,後來沒再出現過。

可上次殿下讓屬下盯着的人,倒是找着了。

是我大獄裏一個送飯的老頭,姓何,是個啞巴。

屬下怕斷了這條線,一直沒動他。

此番,正巧殿下來了,準備如何處置?”

楊蓁點頭:

“我記下了。

還請大統領繼續看着他,切莫露出馬腳。

明日陸子胥就該啓程了,我估摸着今夜就會有動作。

如今我暫住潼關行宮,請大統領今晚拿了人立刻來報我。”

“是。”

楊蓁囑咐完這些,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誰知李由卻将她攔了下來,支支吾吾地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大統領還有別的事?”

“沒……沒。

就老傅……不,上将軍那回事。

殿下寬宏,切莫與他計較。

這個人直性子,難免有時候有些犟……”

楊蓁輕笑:

“你不是說他聾了麽?”

随即便翩然走出了門。

從靖南關出來,她一時間便有些失神。

傅虔走了,她也不知去找誰,于是只能慢悠悠地往回走。

剛一進宮,便看見她五哥擺了好大的陣仗。

從擺宴的大殿中央開始,一應的桌椅擺件全被扔在院中仔細清理。

而他五哥卻坐在一旁,輪軸木椅上擺了一方小茶幾,零零碎碎地擺滿了茶點。

見楊蓁回來,楊景趕忙招呼着:

“嘿,小七快過來看看你五哥挑的地毯。

啧,南方最時新的樣式,瞧這花紋壓得多紮實!”

木星在他旁邊百無聊賴地嗑着瓜子:

“自己覺得這大紅大紫的好看就罷了,還扯着七殿下圍觀。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老鐵樹終于開花了,要擺大婚宴呢!”

楊景紅着脖頸争辯:

“哎,臭丫頭怎麽說話呢?

本王是風華正茂!老鐵樹是什麽?

粗鄙之語!”

楊蓁不禁失笑:

“得了,你把庫房裏的東西都搬出來,我完了還得着人再把剩下的清點清點。

不然大哥來了定要教訓你。”

楊景顯然哆嗦了一下,四下張望着,方才得意洋洋的火焰一下子被壓了下去:

“大...大哥來了?”

“約莫着也就這兩天吧。

想來處理完華素夫人的事,父皇母後也該來了。”

“華素?那個女人?”

還不等楊蓁回應,楊景看上去又要發火了。

“父皇與母後琴瑟齊鳴,這風風雨雨三十年都走過去了,誰知竟在這年歲折在一個江南的殘花敗柳身上?!”

楊蓁搖了搖頭,小聲道:

“五哥慎言。”

楊景氣不打一處來:

“都是你們這麽些年縱着她,如今都敢淩駕中宮之上,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身份。

這種女人,就是禍水!”

他蒼白的脖頸上隐約有青筋暴突。

一想起母親和自己的幼妹在宮裏被人算計,他就無法控制自己暴怒的情緒,幾近口無遮攔。

這時候,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

“阿景,她畢竟是庶夫人。

縱然罪大于天,也不該由我們橫加指責。”

楊蓁回頭一看,見一皎如玉樹臨風的少年走過來。

原來是她二哥楊曦來了。

楊景不怕楊曦,只恨恨地說:

“二哥,你怎麽也寬縱她。

這一次母後中毒,所有人都知道是華素夫人在背後……”

楊曦還沒聽完,便打斷了他:

“夠了。

宮人妄加揣測便罷了,你貴為親王,又如何能對後宮橫加指責?”

楊景看了他一眼,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怒氣:

“二哥,不只是我一個。

若是三哥也在京城,不知會不會沖進後宮去殺了那賤人。”

楊曦沒有再厲聲斥責,嘆了一口氣:

“阿景,她早晚要付出代價。

你說得對,這件事不能讓老三知道。

小七,你也記住,等你三哥來了切莫再提這件事。

此事既已抓到了楊芷容那裏,已經足夠了。”

楊蓁點了點頭。

為了緩和當下有些微妙的氣氛,她當即開口道:

“五哥,這兒還得靠你。

那些擺件我看了都眼花。

你且看着,若是中用的都留下。

時候不早了,我去傳午膳。”

楊景一點頭:

“行,這兒就交給我了。”

接着她便拉着楊曦往小廚房走:

“二哥,你來看看今兒個廚房有什麽,我好吩咐他們做。”

楊曦本來就是來找她,便也跟着她離開了大殿。

“小七,我已派了兩路人馬南下尚陽。

一路去查探總兵的動向,一路跟随陸子胥南下,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你且放心。”

楊蓁點了點頭:

“眼下正要到了孟楚群宴,四哥去邊界迎接楚皇和皇後,大約也快到了。

想來這幾日也不會生出什麽事端,安心度過便是了。

只是——”

她揚起頭來看向她二哥,語氣不再有往日裏慣有的嬌氣,反而冷靜異常:

“哥,你不會真的還沒忘了她吧。”

作者有話要說: 江南二蘇,蘇白蘇葉,容貌昳麗。

在南陳亡國那年是二皇子楊曦和四皇子楊顯率兵俘虜的。

楊曦喜歡蘇白,楊顯喜歡蘇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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