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情意無雜色(3)
昭昭抱着他,在拳臺上站了足足半個小時。
沈衍讓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來陪着他們。到深夜,沈衍幫他用熱毛巾擦幹淨,頭發和雙腳也用熱水仔細沖過了,全上了藥。沈衍臨走前,在屏風外低聲問她:“這兩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嗎?”
原來那是止疼片:“是哪裏疼?”
“說是頭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邊,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繞到屏風後。
估計是沈衍想讓他能睡一會兒,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緒,連燈都沒給他開,在一旁點了最暗的、那種蒙在磨砂玻璃杯內的蠟燭。他應該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來時一樣,托着頭保持着一個靜止的姿勢。上一回不覺得,今夜在燭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牆壁上,給她一種走入時光洪流中的錯覺。
尤其這裏有木雕的屏風,有香爐,還有燒着的水,在沈策身前冒着淡淡的白霧。
“燒水,是想要喝茶嗎?”昭昭盡量放輕聲,“我幫你泡?”
昭昭到他身邊坐下,沈策像習慣性地将手臂擡了,昭昭鑽到他懷裏。
“想我陪着你說話,還是這麽呆着?”她想陪着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聲說,“陪你說不了幾句話。”
聲音很平穩,昭昭更安了心:“那沒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裏,摟着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訴她,你看我們眼前,橫着斜着,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實在顫抖,腿也邁不動。你看這裏的這個,十四歲。那裏的,白發老兵,也許是把自己賣了一貫錢給孫兒吃幾天飽飯,才被送來這修羅戰場……
沈策終于明白,為什麽照顧自己的老僧曾講過:為将者,不可妄記前塵。
過去的将軍需要守護疆土和族人,需要守護同袍,需要在戰場上讓自己活下去,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現在這些殺敵的理由全沒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頭……全部的手感,觸感,嗅覺都回來了。
一切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剛發生的。
……
沈策看着自己濕漉漉的手心,那上邊有液體,灰黃色的,滿手都是。手一動會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不見紅。
不管戴上矯正眼鏡,還是拿下,都見不到別人描述的那種驚豔。醫生甚至說過他這一種色盲就是精神障礙,完全無解。
這是老天的慈悲意。對于一個被現代文明洗禮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來說,如果能見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瘋了。
突如其來的割喉手感,再次擊中他,迎面的熱血都淋在他臉上。
昭昭感覺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顫了下。
“手疼嗎?”她想拉過來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傷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讓她碰。他沉默着,揉搓着那幾根手指,像上邊有什麽粘膩的東西。昭昭還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開:“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葉,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壺裏,将茶葉涮過一回,倒入盛廢水的木桶。再添水,給他倒了杯,遞過來。
他沒動。
昭昭對杯口吹了吹,壓到他的唇邊,眼見他一口飲盡,她着急了:“還燙呢。”
沈策将茶杯拿走。
“回去睡覺。”他控不住聲音,目光又開始抖動。
但很快壓下眼睫,不讓她看到自己的漸漸失常。
“你剛剛,怎麽突然……不高興?”她想不到合适的詞形容。
“沒理由,”沈策動着雙唇,将茶杯握着,盡量讓自己能多說兩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讓她誤會生氣,“小時候……被綁架過,受過刺激,有時是這樣。”
昭昭想到沈家恒說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這個有關?”
“是小問題,”他微微做着吞咽的動作,嘴裏發幹,被血腥氣沖的睜不開眼,“神經頭疼,偶爾有。”
沈策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經睜不開眼:“你不信,讓沈衍找我去年的體檢報告給你。沒什麽要緊。”
他托着臉的手,以用手指蓋住眼皮,再次低聲催促:“去睡覺。”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經開始不正常了。其後再說什麽,喚沈衍進來,送她上樓,都已經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帶走了這裏僅剩的陽氣。
***
那夜昭昭睡不着,将表哥所說的綁架事件細想了幾遍。六歲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了,被折磨到差點死掉,确實換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嚴重心理創傷。
天亮前,她房間裏座機響過一回,正是她将睡未睡時,昭昭被吵醒,驚醒于數秒後。“喂?”她往床頭靠。
回應她的是均勻的嘟嘟音,沒接前,對方就挂斷了。
她料想到,沈策臉上的傷是沒法做伴郎了,必然會找到一個借口推托。但沒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門的最後一面。
他讓沈衍帶話給她,有公事要辦,日後聯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臨時走了。”媽媽也如此解釋。
沈叔叔笑着說,也真是巧了,不過這個項目沈策很看重,算是他從家族裏拿錢做的第一筆投資,投資海水淡化研究室,是利國利民的事,自然沈叔叔也不會多責備。
“他在做國産反滲透膜,這項技術過去一直被國外壟斷,”沈叔叔對她解釋,“差不多九十年代末,我們才有國産能力。你們祭祖那年,國內剛批量生産沒多久。”
“投資眼光不錯,少年老成,”媽媽說,“我十八歲才開始接觸這些。”
“他早熟,”沈叔叔笑着說,“和一般孩子不同。”
其後是一場盛大的婚禮。
表外公很寵媽媽,也專程來了澳門,兩個沈家再次碰頭,這回比上回還要鄭重。因為是兩家長輩真正碰面,而那年祭祖只有沈策一人代表這邊。
婚宴那天,沈家恒還問沈衍,怎麽沈策說走就走,也不留句話:“該不是躲什麽情債吧。”男人們間開玩笑,接的都快,沈衍笑着說:“誰知道呢。”
沈衍代替他成了伴郎,兩人身材差不多,衣服稍改尺寸就好。
昭昭那天全程和沈衍一起,始終魂不守舍,想到本該是沈策在這裏,就不免要去想,為什麽他不辭而別,之後也不聯系自己。
婚宴後一星期,大家陸續都走了。
昭昭也沒理由再留,訂了回去的機票。沈衍得知她要走,還特地從內地趕回來,親自送她去機場。
昭昭出關前,忍不住問:“他沒手機嗎?”
“沒給過你嗎?”沈衍反問,連沈家恒都有。
她搖頭。兩人從見面就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手機,也就沒想着要號碼。
沈衍為難:“不過他之前的號作廢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他說這些時,也覺得怎麽這麽巧呢,跟說假話似的。
“那算了,”昭昭笑,“你幫我轉告他,注意身體。”
“你們又不是見不到,寒暑假多來玩。”
昭昭勉強笑笑,從包裏掏出一個玩偶:“我這兩天自己逛澳門買的,買給你兒子的。有空帶他來蒙特利爾,我招待。”
“好。”沈衍笑着接過。
其實沈衍也摸不準沈策和這個妹妹的關系,親密吧,也不見多親密,可真能在拳臺上拉住沈策也只有她。可沈策對她又過于不近人情,在一起時看着很談得來,說走就走,聯系方式都沒給人家留。
作為男人,沈衍甚至不厚道地猜測,自己這位外形極佳的小舅該不是在情感上過于開放,在私底下對人家做了什麽?可細想,還是認為不會,沈策對家裏人極有分寸。
進入大學後,她忙于學業,沒再去港澳那邊。沈叔叔還為此給她電話,讓她寒暑假能多過去。昭昭總是找借口推脫,媽媽過來時常想和她講澳門的沈家,她也都避讓開了。
後來連姐姐都偷偷問她:“媽問我,你是不是對那邊有意見?都不願意回去?”
“沒有,”她回說,“媽一嫁人就多想,怕冷落我。”
大學四年級的萬聖節,昭昭在家裏準備糖果,預備給上門讨要的小孩子們。照顧她起居生活的人,給她燒好壁爐就先走了。
桌旁,手機響起,她猜是媽媽,開了免提。
“在包糖果?”
“嗯。”
“媽媽今年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還想出去玩呢。”
媽媽在笑,對身邊的人說:“和昭昭說兩句。”
昭昭以為是沈叔叔,每次都是這樣,先媽媽說,再沈叔叔。
電話那邊額外鬧,有笑聲,不少人在說話,估計是在澳門,人多。
昭昭剝開一粒糖自己自己嘗了嘗,還在想,沈叔叔做什麽不說話:“信號不好嗎?”她奇怪問。
“沒有。”
她的心髒重重一縮。
三年多過去,從高中畢業到即将完成大學學業,她以為已經長大了,也以為不在乎了。昭昭無意識剝開一塊軟糖,咬在齒間,牙齒完全都用不上力,和人一樣在抖。
“在包糖果?”這是他的第二句。
昭昭在想,當初那兩星期是不是幻覺,他怎麽就能做到這麽坦然。她很慶幸這裏沒有外人,偏過臉去看壁爐裏的火,眼睛被火光照的酸脹。
她想挂斷。
“昭昭。”他叫她。
她低頭,竟發現自己沒法挂斷這個電話。
電話裏的雜音和吵鬧都消失了,不知他走到了哪裏,昭昭能從聽筒裏,聽到細微的、略帶壓抑的氣息起伏。
“和我說句話。”他說。
昭昭靜了許久,還是把電話給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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