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名駒

賀拔慶元正跪坐在帳內地毯上,外頭是夕陽,可帳篷裏頭一片昏暗不得不點滿了燈燭。

他擦着手中那柄橫刀,看到崔季明走進來,動了動眉毛:“五日前缺了一次早課,今兒早上又缺了一次,下個月整月課業加倍,否則你就要反了天了。”

崔季明腿肚子一哆嗦,真想裝作什麽都沒聽見圓潤滾出去。

“沒去跟其他家的說說話就進來了?”賀拔慶元将橫刀放在桌上。

崔季明本來跟沒骨頭似的坐着,聽見他放刀的聲音,連忙挺直脊背,艱難的做出一副莊重的孝孫乖巧模樣。

“都不認識,叫不上幾個名字來。”崔季明問道:“皇上可是最近要給皇子們選伴讀?”

賀拔慶元看了她一眼:“你看出來了?”

這話從賀拔慶元嘴裏說出來,堪稱是一句誇獎,崔季明簡直能從空氣裏接住這幾個字兒,小心翼翼放進荷包裏貼身藏好,這會兒嘴邊笑意藏不住:“好不容易繼承阿公半點聰明才智,總不能不掏出來用用。”

“畢竟是十四歲了太子還沒有入東宮,我便在猜測着……”崔季明道:“這會兒要是給太子選伴讀的話,可是一件大事。”

賀拔慶元要崔季明把她的刀拿來,放在桌子上用打粉棒給她的橫刀打粉後重新上油。

嶄新光亮的刀面,和崔季明一樣,一副嬉皮笑臉卻不知京中深淺的樣子,他不着痕跡的嘆了口氣。

本來她是最好給三清殿出來的這幾位皇子做伴讀的,但嘉樹年紀比崔季明小太多,柘城則因為萬貴妃十分低調,絕對不會選擇崔家子,僅剩一位胥,可他如今在薛妃膝下了。

薛妃是宮中唯一一位有後戚的妃子,殷邛還沒做皇帝時,她就已經嫁入他府內為正妻,殷邛有意打壓後戚勢力,二人鬧了些事兒撕破臉了,薛妃從皇後的位置被撸了下來,成了位妃子。

這麽個位置不定的廢後,他自是不能讓崔季明往上撞。

不過更重要的是,賀拔慶元這種老臣是知道些內幕的。

薛妃和殷邛當年那對小夫妻,吵起架來倆人都是扯着頭發互罵摔東西的那種,當年薛妃怒而離宮,指着殷邛大罵,“你要是有朝一日請老娘回來,就跪在地上叫老娘一聲爺爺!”

當然這不是原話,從賀拔慶元腦子裏一過,就成了這個味兒。

薛妃出身北地,尚武又愛鬧,她年輕的時候是那種解裙為幕河邊飲酒的女人,夫妻吵架她罵起人的段位和花樣都能把殷邛罵哭,說出這種話也不奇怪。

不過這賭咒也沒幾個人知道,過了這麽些年,殷邛竟然真将她接回來了。

至于殷邛到底有沒有真的管薛妃叫爺爺,賀拔慶元就不知道了,薛妃是踩着天邊祥雲一樣氣勢浩蕩的回宮的,如今也帶着萬丈彩霞、領着新兒子來參加行獵了。

然而另一邊,殷邛在崔式入長安當日,就邀他入宮,其中就提到了要崔季明為皇子伴讀一事,這事兒是逼着被定下來啊。

賀拔慶元看着是個直接粗暴的武将,可能混到今日卻是心思十分沉着。

如今皇子選伴讀,如同選擇依靠的勢力一般,是個不得不謹慎的事情。

崔季明托腮道:“所以呢……阿公心中可有打算?”

“大概有了,不過你先不用管,去後院照顧你的馬吧。”賀拔慶元道:“行獵明日才開始,今夜有宴,屆時會有騎射比藝,記得表現的像個軍家漢子些。”

……她不用表現,也像個漢子了。

落營的這片空地本是一片草場,如今草叢卻給來往的車馬踩成了一片泥地。

她走到簡易臨時的馬棚裏,金的發白的油亮皮毛與長腿肥臀,崔季明的馬兒在陽光下亮的如同龍馬神駒,周圍可圍了不少人。

她一陣心虛,賀拔慶元覺得爺們就該配好馬,給她的十歲生日禮物便是從西域搞來的極其珍貴的這匹馬。

通體金色耀眼無比,如同開着法拉利在十八線鄉鎮的小學門口接孩子一樣引人注目。

崔季明看它毛色,便給取名叫金龍魚。

“這是康國來的馬?還是大食馬?”太子澤有些癡迷的撫摸着金龍魚的鬃毛,那鬃毛被下人結成辮,相當風騷。

“應該是尼薩種馬,長有雙脊呢。”大邺男人對馬的癡迷,簡直如同北京老爺們對盤核桃的講究。

崔季明想退兩步,金龍魚對她打了個響鼻兒,不滿的叫喚了兩聲,似乎在譴責她送吃的晚了。

太子澤轉臉過來,看向崔季明愣了愣:“是你的馬?”

崔季明斜靠在旁邊旗杆上,道:“正是。這是黠嘎斯人往大邺交易的馬種,說是大宛馬的祖先中的一支。”

澤笑了:“也只有勳國公府兵常年駐守涼州,靠近玉門關才能得這種馬,如今宮內吐蕃人進宮也沒有這等成色的馬。”

這話或許是無意,卻像是說賀拔慶元風頭太盛。

她忍不住想起了薛妃那裏俱泰演的賀拔名将的鬧劇。

崔季明插科打诨道:“一個憊懶玩意兒,除了皮毛亮的能剝下來做襖,也沒別的好了。殿下若是歡喜,騎走呗。”

太子澤愣了一下,看到崔季明奈我何的一張無謂笑臉,心下覺得她是在挑事兒,只笑道:“名駒認主,我也訓不住這西域的靈獸。三郎沒有跟崔家長房的住在一處麽?”

崔季明手裏捏的是給馬吃的熟豆子,也不管幹不幹淨,往天上扔了一顆,張口接住,笑道:“太子殿下不知道我改姓賀拔了麽?”

太子澤:“……”

崔季明:“哈哈哈哈哈玩笑而已。”

這話裏扒開哪個字都跟笑點沒關系。

周圍站了不少少年,崔季明将手裏煮熟的豆子送到金龍魚嘴邊。

“讓我騎一下試試呗!”有個少年擠出來,伸手要去拿崔季明手裏的豆子。

澤皺了皺眉頭:“修,不要胡鬧!”

崔季明轉過臉去,看到一個個子稍比澤矮一點,滿面興奮的少年,金色小冠濃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比溫和的澤殿下熊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就是那個馬球場上唾沫星子亂噴要打殷胥的皇子修。

“可以啊。”崔季明倒是無所謂:“你把豆子給它吃,它就會讓你騎了。”

金龍魚長得裝逼高冷,實際上是個特別沒節操又愛鬧的,誰給它吃的,誰就是它親阿耶,就這一點,這匹金光燦燦的馬牽到賀拔親衛營時,幾乎被上百人騎過。

不檢點到算得上,真公共汽車。

修十分興奮,沒想到以高傲知名的崔家子這般好說話。

金龍魚吃淨了他手裏的豆子,還谄媚的舔了舔他的指縫。

修伸手細心的摸了摸金龍魚的鬃辮,将它牽出來小心翼翼的跨上去。

這小子倒是真的很愛馬啊。

崔季明甩了甩手:“殿下你騎着遛彎去呗,晚上不用送回來,它自個兒會回來的。”

修:“那你去做什麽呀?”

崔季明頭也不回:“加餐。”

修其實有點貪心,他想開口了半天,卻看着澤瞪了他一眼,只好閉上了嘴。

崔季明走後,澤才拽了一下缰繩道:“你別想讨這匹馬,賀拔慶元費了多大精力給他從西域弄來的,他說的給,你敢要麽?”

“我一個嫡皇子,一匹馬還不能要過來麽?”修雖知道奪人所好不對,卻嘴硬道。

他輕踢馬腹,金龍魚十分懶散的晃蕩了幾步,它似乎能站着就不想走。

澤道:“賀拔家和崔家的心尖子嫡孫就只有一個,可如今嫡皇子就有三個。”

修哼哼笑了兩下:“我可是那天聽着阿娘訓你了,挨了罵就真的想聽話了?你倒是謹小慎微的,照這麽說皇子十幾個,我們更不值錢。”

修畢竟是小兩歲,少年差一歲差一個天地,澤跟他說不通道理,嘆了口氣,只是道:“今日你騎完了馬之後,記得親自送回來。到時候跟他多說幾句話。”

澤本來是想說,讓修跟崔季明熟悉一點,就算崔季明沒能做上太子伴讀,若是能與修玩的好,對他們這一支也算是助力。

修聽了這些,反而會更逆反吧。

澤道:“崔季明在軍中長大,肯定知道很多養馬的法子,你可以問問他。”

修擰頭:“那是當然。我會問的。”

他騎着金龍魚,倒是趾高氣昂的在帳篷間晃悠了,可走了沒兩步,他算是知道為什麽崔季明無所謂了。

因為這匹馬,真是懶到了極點!

踢一腳走兩步,不踢了就原地站着不動,半天了,還沒走出去幾丈遠。

修又不好去打崔季明的馬,就不停的原地喊駕,可金龍魚一動不動,似乎打了個嗝,在原地留下一坨冒着熱氣的翔。

周圍不少人走過去,忍不住看他笑,修惱羞成怒:“你們看什麽看!”

這麽一吼,更是沒人來幫他了。

修正要下馬,卻看着穿着騎裝的殷胥深一腳淺一腳的從前頭走過來了。

他又裝作四處看風景的端坐回了馬上,殷胥剛剛洗了一把臉,将薛妃給塗的那些幺蛾子全都洗掉,卻看着修騎着金龍魚有些格格不入的立在帳篷之間。

這是崔季明騎了七八年的名駒,他怎麽會不認得。

“殿下,怎麽騎了崔三的馬?”他忍不住開口。

“哎?你會說話?”修更吃驚:“你不是啞巴麽?”

“……”這位殿下,一開口真想讓人揍他。

殷胥看他尴尬的可憐,走過去牽了一下缰繩道:“要往後坐一些,稍微抖動幾下缰繩,不用踢。”

金龍魚是崔季明的愛馬,也是出了名的懶。

崔季明有些騎馬的小習慣,金龍魚辨認的出來,所以只有它覺得馬背上的是崔季明,要是不跑肯定要挨揍的時候才會動彈。

這還是好多年前殷胥第一次騎金龍魚的時候,崔季明教他的,看來她把馬借給了修,卻不告訴他方法,也是夠壞的。

修在殷胥面前竟然有些虛心,認認真真的學了一下,短促而含混的說了一聲謝謝。

“你之前騎過這匹馬麽?”修看着金龍魚動起來了,雖然這麽問着殷胥,卻不肯直視他。

“……沒。”

殷胥這會兒倒是開始裝啞巴了。

修看着金龍魚小跑起來,歡喜的笑了一下,繞着跑了一圈。與澤比起來,修明顯的更愛玩樂也更天真一些,他跑回了殷胥身邊:“你要去哪兒,我帶你一程呗?”

鬼才要跟你共乘一騎。

“不必。”殷胥面無表情的擡了擡手,轉身便走。

“啊對了。”修策馬小跑跟上,特別小聲的說了一句:“上次推你下馬的事兒,對不起。我沒想着會那樣。”說完他轉身騎着金龍魚就跑了。

……麻煩道歉認真一點好麽。

心裏雖這麽想着,殷胥卻忍不住有點想搖頭。

大家少年時候,也都這麽可愛過啊。

等仆人們搭好帳篷,篝火燃起,天色已經黑下來。各家在空地上支起帷幔,這一片山林喧鬧的猶如三月上巳曲江濱,皇室成員還未到,各家已經開始觥籌交錯。

俱泰坐在一片大帳後吃柑橘吃的滿嘴是汁水,他穿着一會兒要給皇帝和衆人表演用的小盔甲,帳內擠滿了補妝的龜茲舞女與出入拿樂器的伎坊女子,他拍了一下膝蓋,對着旁邊其他幾個人說道:“我先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一下,別到了禦前憋不住了。”

他穿着笨重的铠甲,往山坡上的草叢裏走去,那裏有好幾塊大石,躲在後頭撒個野尿應該也沒人發現。

俱泰才剛剛掀開笨重的铠甲,解開褲子,他都沒來得及哼首小調,忽然就感覺眼前一道黑影!緊接着就是額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楚,他感覺鮮血從額頭上不要命的湧出來!

發生了什麽?!

俱泰一直有一種謹小慎微的生存本能,他連褲子都顧不得提,就地一滾連忙就去擦眼前的血!他就聽到有個男子不爽的罵道:“靠,沒想到長這麽矮,沒劃脖子上劃臉了!”

有人要殺他!

俱泰幾乎是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心跳如擂大驚失色就要往山下滾!

為什麽?!誰會來殺他這麽個地位卑微的奴仆!

他哪裏還顧得上尊嚴,然而那來殺他之人卻也知道他想要跑到人多的地方,猿臂伸過去就将他拽回來,俱泰感覺自己仿佛是拎在屠戶手上的一頭豬仔,不要命的蹬腿掙紮着。

那殺手将他往地上一扔,他俯下身子,就感覺刀刃刺向他盔甲的縫隙。

若是正常男子的盔甲,這個縫隙剛好足夠刺進去,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紮入脾髒,神仙也救不了,可俱泰穿的是迷你型的盔甲,連縫隙也是迷你的,殺手的刀刃只刺進去了一個尖兒便無法刺入,僅僅刮傷了他的皮肉。

俱泰在地上一滾,臉上血污混着草渣,空地中央已經有龜茲舞女進場,樂伎奏鳴音曲,回蕩起了歡快的氛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想吼也不會有人能聽見。

那殺手身手極佳,俱泰發了瘋一樣往前跑,感覺到背後一陣勁風,幹脆就往面前那塊大石後一貓,他萬沒想到,石頭後還躲着個別人!

他這樣一擠,石頭後躲着的另一個人就被擠出來。

俱泰轉過臉去,就看着一身深紅色騎裝的崔季明無奈的倒在地上,殺手身形一頓,顯然認出了崔季明,卻好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往俱泰的方向殺來。

俱泰腦子裏飛速運轉,這崔季明是練家子,還是賀拔慶元的外孫,那殺手絕不敢傷她,抱緊她的大腿才是生機!

轉瞬間他就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崔季明的……大腿,嘶聲吼道:“崔家三郎救我!”

……崔季明早在這殺手第一刀的時候,她就發現了。

好巧不巧,她也蹲在旁邊一塊石頭後頭放水。一是她當時還沒提好褲子,二是她的橫刀落在了賀拔慶元那裏,而且這殺手武功極其老辣精練,崔季明選擇了先躲着提好褲子再說。

卻沒想到俱泰往她這裏跑過來了。

崔季明甩不掉這抓得緊緊的小矮子,卻看殺手已經翻過大石,啪叽一腳踩在了草叢中。

她輕叫了一下:“啊,你踩到我剛拉的……”

如她所料,那殺手被唬的僵硬了一下,崔季明拽起狗皮膏藥俱泰,轉身撒丫往營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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