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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費總開支站到每年總財政開支的将近三分之二,殿下知道這是個什麽概念麽?六軍大營,是用血供出來的啊!暫且不提這個開支比例,國庫每年收入,就與前朝前代不能比,甚至連兩百年前司馬家的時候也比不得。”
澤不肯相信:“怎會……自高祖至顯宗……”
“高祖顯宗,國庫從來就沒有豐盈過。歌頌點豐功偉績的時候,國庫豐盈四個字兒,跟恭喜發財也沒差。”薛菱搖頭:“大邺從立國至此百年,賦稅之低,堪稱是漢地千年未有過的,大興宮如此輝煌氣派,修了十三年。漢高祖修建未央宮,才用了兩年。”
“南北運河,雖緩解了北地四百年戰亂後的貧瘠與蒼涼,但高祖、顯宗,從未敢過度使用民力徭役,修成用了十二年。”
薛菱嘆了口氣:“天下沒有哪個王朝,如大邺一般,做事如此小心守護着積累不過幾十年的薄薄民福,生怕用多了一點,便再回到當年。縱然大邺如此對民衆堪稱無為而治,然一旦有天災人禍,必定還是流民千萬,家破人亡。”
薛菱道:“如今這些年也算是好了,除卻七年前一次大洪災,絕大多數百姓也算得上安居樂業,自立國之初的兩百六十餘萬戶,增加至如今的六百餘戶,增長了一倍有餘。”
殷邛看了薛菱一眼。
澤道:“那為何并不增加賦稅?”
薛菱:“持續百年的低賦稅已經養刁了百姓,若是皇權大過天,世家安分如狗,各地幾無盤剝,我們将賦稅提高三倍,也不會有任何亂象。可自先秦統一,千年也沒有這樣的天下……南地府兵分立、世家依舊橫行,一旦重賦,你阿耶玩了十年的平衡路子,瞬間必會傾覆。”
薛菱又道:“更何況王朝不可目光短淺,百姓手中有餘糧餘錢,日子過得像樣,民智跟自個兒家底挂鈎,水漲船高,自然不會受到各地豪強慫恿爆發激憤。在府兵制還未完全解決的時候,我們唯有如此,才可從根本上就破除各地延綿千年不斷的種種暴動。”
薛菱:“這就是為何,聖人敢将外軍只設立在邊境,內部只用無數當地府兵相互牽制,也平安多年。”
薛妃至此一點,澤仍一臉茫然。
她覺得自個兒說了,澤也估計不明白,也不打算将這個問題講深了。
薛菱道:“你這個孩子,心裏頭沒有學到半分腳踏實地的東西。殿下,不論是儒生亦或是相臣,總喜歡跟您扯明天,扯假大空的為君之道。道,是一個做過皇位幾十年後的皇帝總結出來的幾個字兒的心得,是劍客幾十年刀法練後濃縮成的一個詞兒,您還是個剛入武門的後生,從最基本的招式打起吧。“她忍不住擔心,會不會自個兒那個心眼頗深的兒子,也長歪成這個樣子:“今日我給殿下留個問題,便是五日後,将大邺人口最多的十座城市,如今的戶數、單戶均賦稅與收入、目前人均的財産分量,以及這些城鎮強盛的原因分析,不必寫作折子,記在腦中,報給聖人便是。”
澤愣道:“是!我……我……”縱然這些數字,戶部也能報上來,他卻知道是薛菱要他通過這些數字來分析成因,了解狀況。他好似抓住了一點皮毛,卻不得要領,滿面激動。
殷邛手拍在了案上:“你且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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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還想再問,卻看着殷邛明顯對薛妃有話想說,連忙行禮,躬身退下。
薛菱看他走了,啧啧道:“你怎麽給他找的老師,腦子裏都學了些什麽玩意兒,全都是酸儒們的理論,重視民生的口號喊得響亮,什麽東西都是浮在表面的,也都不去追究最根深的原因。”
她扶着腰轉過臉來,卻看着殷邛目不轉睛望着她。
“看我做什麽?要給我錢?行啊,一個字兒一兩,上繳我給你管兒子的學費吧。”薛菱伸手。
殷邛卻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她甩開:“有錢給錢,沒錢滾蛋。”
“你都說了,大邺窮成這樣,我上哪兒給錢。”殷邛笑了。
薛菱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剛剛給兒子發脾氣的樣子去哪兒了?”
殷邛:“這些天你心裏有個大概了麽?”
薛菱嘆:“國庫不豐這事,也沒有那麽難解決。看你有沒有下定決心改革的樣子就是了,你一旦動手,牽扯到世家根本的權利,必定一個個都成為你的敵人。只是有些事情再不做,你這輩子,也怕是活不成你登基前想成為的‘明君’了。”
殷邛垂眼:“再過幾年就是立國百年了啊,可離着那火候,還差了千萬裏。”
雖當年殷邛上位的手段,以致如今他向史官索要《起居注》都不得,懷揣的理由卻是有那麽點偉光正的意思的。
太後專權幾十年,西南與北部戰役連連失手,雖未損傷國之元氣,但與前兩代時的境況截然相反。各地叢生災禍,朝堂也混亂不堪,群臣皆言牝雞司晨,天理不容。在殷邛眼中,不姓殷的人,卻掌握者殷家的權,這就是篡國。
這個篡國的人,還是在他幼時最寵愛他,真心呵護他的母親。
更何況中宗為了防母親,暫擱龍衆,封鎖高祖留下的藏書室,早些年,殷邛還安慰自己,中宗至少神志清楚、只是病弱不堪,至少還會教導他們兄弟三人。
母親雖不能說的上是治世奇才,但也是天下奇女子,朝政打理的也算有度,沒有出過太大的纰漏。
夫妻二人,當年攜手過來也看在過年幼的殷邛眼內。母親在朝臣面前雷厲風行,卻仍肯替中宗洗手做羹湯,中宗昏聩軟弱,卻生得一副情深意重心,以至于日後恨極了他母親,也未曾支使過龍衆殺她。
但這份重情,到了日後,在殷邛眼裏就算得上諷刺了。
他十二三歲時才發現中宗脾氣暴怒,行事荒唐的原因,竟然是母親常年下毒的結果,而她身上配有獨特的安神香,用來撫慰中宗的多疑與暴烈,顯得中宗十分聽從她的話語。
而中宗的荒唐脾氣,也便是在他母親不在的時候,仿佛是離開了安神香後便愈演愈烈,極近惡毒的咒罵起了這個過了半輩子的篡國的仇敵。
他兩個哥哥,太子寬簡仁厚,也将中宗的昏聩多情遺傳了個十有八九,而二哥建王雖頗有能力、心思深沉,卻過分仰慕世家風骨,厭惡母親的出身,以至于戳到了母親的逆鱗,而不受待見。
日後這兩個哥哥鬥得你死我活之際,中宗卻偷偷帶殷邛來了萬春殿。
萬春殿廢棄多年,藏書極多,中宗駕輕就熟的帶他進入了萬春殿的密室,其中既無尚方寶劍,也無國之機密,只有高祖時期無數的手稿、信件、書籍。
整一座藏書室內,所有筆跡均來自于高祖之手,中宗那時雙眼昏花,也無話來教導他,只拍了拍他的頭,命宮人沒隔幾日帶他來着藏書室內,坐一坐。
那時,殷邛才第一次接受到了,殷氏的帝王教育。
高祖的很多筆跡,都不過是些閑言碎語,卻事無巨細分析天下大小禍患成因,更有前朝史學修撰。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高祖一本書冊,十分簡略的寫下了一個百年之約。
那百年之約中,描繪的種種高祖時期便埋下的種子,此刻與殷邛所學一一對應,他也順着将近六七十年前的展望,依稀看到了高祖希望能構建的時代。
這幾乎像是殷邛胸膛裏陡然燃起的一團火。
當初他不過少年,距離大邺立國百年,還有将近二十年,他能做到的!
他能做到高祖希望的那般!
這種方向如同是天窗透過來,打在他臉上的陽光般,在如此志高深遠的夢想前,他的兩位哥哥,也顯得無論如何也不配這皇位了!更何況帶他來看這些的是中宗,相信也是中宗選擇了他!
殷邛是個相當注重結果的人,他不在乎過程,也不在乎名聲。
那個百年必定會出現在他當位期間,那麽先要做的就是登上這皇位。
這種焦灼的想要改變天下的心意,認定自己一定可大有所為的狂熱,如同毒藥一般,兩位兄長是絆腳石也就罷了,當年帶他入萬春殿,如今卻荒唐胡言的中宗,也成了路障。
不擇手段的登基,殷邛當坐上皇位,才發現他的“急于求成”背後,飽含了多少世家想要從他這個新帝身上掏空好處的手,還有多少袁太後故意的讓步。
也知道他路子多麽難走,根基多麽飄搖了。
若不先解決這些,穩定皇位,他必定什麽也做不成。
但解決這些,就用了他将近十年。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殷邛走了十年,才猛地回頭想起,他為的是什麽才非要等上這個皇位。
可他想要做的政變,絕對能讓世家轉瞬站到他對立,路上還不知道有多麽難行。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他自己并沒有比地底下爛透了的哥哥高明多少,也不過是個沒本事的庸才罷了,然後他還娶了一群就會扒着這根大樹的女人,生了一幫指不定比他更庸碌的兒子。
幸好還有個薛菱。
對于薛菱的才華,殷邛心中早就有數,若她年歲再長些,多些沉穩和圓滑,她的能耐,可謂是治世之才的相種。
她真是投錯了胎,否則殷邛必定要将她扶到如今崔夜用的位置上去。
也就是了解她,殷邛才在怕的是剛逼走一個袁太後,再來一個竊國的薛皇後,那他真是幹脆一頭撞死在含元殿得了。
他的心境總是複雜的,愛死薛菱那一身脾氣才情,卻又喜歡養一群就會邀寵獻媚的女人。又恨不得薛菱能日日到萬春殿來替他磨墨,共商大事,直谏策議;又日日幾乎都能夢見薛菱給他下令人發狂的毒,卻挂着個安神香囊到他榻前來,面上是敷衍的笑意。
薛菱要是沒有家族、沒有子嗣就好了,她不會為任何的別人謀劃,唯有殷邛一人,在她私心的範圍內。
是他一人的宰相。
等殷邛發現這種想法可怕的驚人時,事情已經變的無法控制了。
薛菱正捏着個折子,皺着眉頭說些什麽,忽然感覺一雙手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她皺了皺眉頭,折子敲在殷邛的腦袋上。
殷邛上次被這麽敲也是十幾年前了。
“幹什麽啊?誰之前罵我老的挂了相,滾,別來抱我。”薛菱滿臉不耐煩。
“我只是忽然覺得,我也是繼承了七八分父皇的昏聩。”殷邛悶着聲音。
薛菱半天才咽下一句話:你不是昏聩,你只是心氣兒高的很,行事又離那心氣兒差了個不知道多少分,對人對事都是想做不敢做,想用不敢用,揣着個什麽事兒都盤亘三圈的多疑和憤恨,也不算昏聩,就是能氣死列祖列宗而已。
薛菱笑:“哎喲,當年誰跟我說在面前吹着要令天下改頭換面迎來新時代的啊,怎麽這會兒你倒是對自己的能力後知後覺了。不過也別說,我當年也是夠天真可愛的,被你那一番要改變世間的話激的就差點跟你振臂高呼了。”
殷邛面上只有疲憊,擡起臉來,從她手中奪過折子:“現在也還來得及啊。你都天真了一次,不如再天真一次。”
薛菱心道:傻了一次,掉了半條命,再傻一次,你是要我去死麽?
她卻只說道:“你那些兒子,打算怎麽教?一個個都領進了東宮,但就弘文館學的那些東西,顯然不夠用啊。”
“之前還下不定決心,如今決定都送到各地去做事,澤也不例外。先封王,跟随刺史探訪各地,傳我旨意行事,幾月一趟。之後看表現不錯的,再封地任職。都最起碼要有三州以上的治理經驗,再跟我說想坐上我這個皇位的事情!”殷邛幾日間都在思索此事,如今把話抛出來,吓了薛菱一跳。
薛菱:“你不怕外頭有心,拿幾位殿下當刀使,亦或是遭遇點什麽不測?”
殷邛:“兒子多就這點好處,誰都不會覺得一位皇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再說一旦出了門,都是憑個人本事了,真要是死在了外頭,我也只能說這孩子沒有那個命數。”
薛菱心裏冷笑,嘴上道:“我那病蔫蔫的兒子也要出去?我還疼他沒個半年呢!”
殷邛:“不急,他才多大。幾日後大朝會,除了嘉樹還小就算了,其他五人修、澤、兆不必說,柘城與胥也全部都入朝聽政,在朝堂上先泡個兩年,聽得滿心問題了,再下放,事半功倍。”
薛菱鼓掌。
殷邛斜眼:“是覺得我總算有個做阿耶的樣子了?”
薛菱:“你終于能叫上你兒子的名字了啊,了不起。”
殷邛:“……”
薛菱從萬春殿離開後,回到山池院內,才發現殷胥居然在。
殷胥其實并不太往山池院跑,他對誰也不太熱絡,請安準時,卻也不願意多言。這會兒薛菱正要找他,卻看他坐在裏屋喝茶,也是眉梢一挑。
她就跟滿身盔甲的女戰士進了家門就卸甲,将頭上那些珠玉玩意兒全給抖下來,身上繡着金線牡丹的披肩一扔,只差躺在地上了。
薛菱問:“怎麽舍得來了?”
殷胥起身行了個禮:“其實也來過幾次。可惜您去了萬春殿,都沒能遇上。阿娘這在萬春殿的時間,都要比呆在山池院還要久了。”
薛菱挑眉:“你娘新得寵,指不定能帶你一飛沖天,你這還要欲拒還迎?”
殷胥心道:我怕的是還沒沖上去,您就先跌海裏了。
殷胥蹙眉:“外頭有個傳言,或許不該由我來先提,但您未必沒有聽過,卻不做反應,我不得不來問。”
薛菱這才微微正色,塗着丹蔻的手指撫過杯沿。
殷胥:“我是不是真的是您的兒子。”
薛菱:“你想,就會是。你不想,也将會是。”
殷胥冷漠道:“我明白,以後的走向我做不得主。但我問的是事實,當年您是将自己的孩子偷偷換到三清殿藏了起來麽?我是宮女所生,是否只是幌子?”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半晌笑道:“我若是說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會難過麽?我并沒有你想的那麽神通廣大,能在當年的情況下保住自己的孩子。”
殷胥點頭:“我想也不是。那您是宮中的老人,知道我的生母是誰麽?”
薛菱道:“你覺得你的生母還會活着麽。她不過是宮中沒名沒姓的一個女人而已。但我希望這種問題你不要再問了。”
這些傳言不過是一層隐隐的鋪墊。若是殷胥能在東宮之中嶄露頭角,薛菱有的是辦法讓傳言變成現實,若他不能為她而用,那傳言也只會是無數宮廷中吹散的雲煙。
殷胥手指輕敲着桌案,斟酌着一些想問的話,薛菱卻率先道:“以後請安的時候,帶着書和課業來。我要檢查你的課業。”
殷胥:“……”重活一世,居然遇見這麽一個還給檢查作業的後娘。
薛菱笑道:“我知道是何元白教你的。他算是有水平,但畢竟是在弘文館那種地方,說點什麽都要斟酌再三。你娘算是念了兩年字,半瓶水逛蕩,教你半年不成問題。”
幾日後大朝會。
澤又心裏不舒服了。
本來入朝聽政的只有他一個,現在又拽上了四個便宜弟弟了,他僅剩的一點太子待遇,可以說忽略不計了。
五個兄弟穿上了皇子朝服,一個個像裹着屋裏厚重的棉被,僵硬的去上朝。
修與柘城,對于如此早起幾乎深惡痛絕,一聽到要入朝聽政,抱怨遠大于興奮,恨不得讓自己晚生兩年,可以去跟嘉樹一同睡懶覺。
兆與胥,則是毫無反應型,兆至少眼睛裏還有幾分興奮,胥接旨後的反應,就是一個“哦”。
沒了下文,也不說高興,也不覺得麻煩,任人擺布。
若不是在書院确實知道這個弟弟也不算癡傻,澤真以為他是木頭雕的一張臉。
而實際上,唯一能讓殷胥感到興奮的,就只有他可以站在群臣的位置,頭一次仰視着看那皇位了。
澤自上次受了一次薛菱的教導,便開始像有了個方向,他雖然不能算得上機敏,卻十分肯用功,薛菱沒有再與他多聊過,但至少殷邛面色稍霁,跟他探讨幾句,也不再是看兩眼就罵了。
五位皇子入朝聽政,也不過就像是朝廷上多了五尊花枝招展的垂首太監似的,殷邛就當他們不存在,從不在朝堂上向他們發文,散朝後也不管他們,只是偶爾課業中提起朝堂上的事情,一筆帶過罷了。
而殷胥自從第一次大朝會之後,就開始外面套着皇子朝服的最外層,裏頭随便亂穿的不合規矩,褲子靴子也換成自己更舒适的便衣。其他幾個人還覺得他是在作死,讓殷邛抓着了就是可以滾回家不用再來的地步,卻漸漸發現,朝堂上許多重臣、甚至連殷邛,着裝上也相當随意,并不拘束于禮制。
殷胥前世就知道,大邺朝堂上随意慣了,等到了夏天,連殷邛都會穿着赭黃圓領便裝來上朝,根本不用扛那麽重一身皇子朝服在這兒累自己兩三個時辰。
其他幾位皇子開始逐漸效仿殷胥,就這麽聽政到入了冬,殷胥在朝服內加的衣服也越來越多了。
他本就娘胎裏帶毒身子發寒,這會兒長安城都已經飄了雪,殷胥自知病秧子不逞強,手裏團了個手爐,呼出一團罩在臉上的熱氣,身後耐冬打着傘,随着引路的黃門往前走。從東宮走到這前殿來,總是要經過含元殿側面那個曠闊的可怕的廣場。
此刻連這個廣場都落滿了雪,幾個石燈像是落在白餅子上的芝麻,整整齊齊的排列着,向遠望去,可以俯瞰整個長安的含元殿也白的灼眼。
四周也沒有旁人的腳印,這一塊完整的雪地總有讓人上去踩幾腳的欲望,果不其然,從殷胥背後,兩個瘋小子修與柘城就沖了過去,卷起一陣雪花,若不是怕弄髒了朝服,都恨不得滾進雪地裏。
澤在殷胥前頭喊着:“快給我起來,這都快到含元殿了,上頭一擡眼就能看見你們幾個瘋,能不能老實點!”
兆這個強忍住不去踢雪的,也在表情上表現了對那兩個弟弟的嘲諷鄙視。
一場雪,就将五位殿下,分成了“沒頭腦”和“不高興”兩派。
兆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臉都快要凍青的殷胥一眼,道:“今年下雪這麽早,沒有冷成這樣子吧。”
殷胥帶着宮裏頭給新做的黑色皮手套,脖子上挂着灰色的狐皮圍脖,半個下巴都埋進毛裏,看不清臉的輪廓,鼻頭微微發紅,雙眼都凍的比往常要亮。
一般入了臘月正月,衆人才會裹成這樣,旁邊耐冬都只穿了一件薄襖子做個意思。
殷胥:“怕冷。”
他縱然性子算得上堅韌,吃的苦也不少,前世卻也沒少被崔季明嘲諷是個公主身子。他的癡傻之症連帶着後頭早晚會爆發的頭風病,都是娘胎裏的病,他從小就身子冰涼,到了血氣方剛的年紀,掌心也傳不出多少熱度來。
冬日裏自然凍的受不住,雪裏多待一會兒就身子發僵。
若是到了夏日,他也好不了多少,就跟一個冰塊兒扔到了火爐上差不多。
兆看着他凍的發紅的臉頰,面上露出幾分可樂的神情,仿佛總算是在這個面無表情的殷胥身上找到幾分弱點了。
快到了含元殿,修才不舍的扔掉手裏攢了一路的兩個大雪球,一隊皇子從側邊門進了空曠的含元殿,裏頭這麽大的空間也燒的熱騰騰的,澤就想起薛菱那句“大邺窮啊”,牙酸似的吸了一口氣,帶着四個弟弟站好了。
群臣也都漸漸從下頭長長的龍尾道走上來了,殷胥慢吞吞的解了圍脖摘了手套扔給耐冬,兩只手合并站在了兆後頭。
兆瞪了他一眼,殷胥接收到了也不打算理他,卻不料這眼神實在灼人。
他只得轉過臉去。
兆:“你吃了些什麽,長得跟個拔幹的竹子似的!這不才半年不到,你……你要不去站到澤旁邊!”
兆五官在兄弟當中也算是俊美的,卻偏生個子一般。萬貴妃就是個嬌小身材,他倒是這點仿母親,比殷胥大了一歲,卻比他還矮了半個腦袋。
殷胥自己知道以後還會抽出個大長個頭來,前世也沒少人說他不長腦子,光長個子,殷胥不甚在意:“那于理不合,倒是阿兄,應該多吃點好的補一補。”
兆狠狠剮了他一眼,悶不作聲了。
今日不過是小朝會,殷邛卻顯得十分興致勃勃,他面上甚少見這種樣子,手裏頭拿了一條折頁本,跪坐在皇位之上。
下頭群臣也在溫暖的地毯上跪坐四列,先是幾件不痛不癢的彙報,殷胥聽了開頭,就大抵知道了殷邛的态度,并不太在意。
往旁邊一看,不高興一派的皇子都腦子拼命的在轉,沒頭腦派的皇子則都已經開始玩袖口的線頭了。
殷胥擡頭望去,殷邛正在群臣的鬥嘴中展開了他手裏那封長長的折頁本,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要衆人安靜,忽地從含元殿背後的西北角上,傳來了震蕩整片大興宮的鐘聲!
一聲鐘聲過後,則是緊接着一段如同喪失心智的瘋子拿腦袋撞鐘般亂七八糟的鐘聲,從最遠的長安城西北角,直到了大興宮的西北角,愈來愈近。
整個含元殿登時安靜下來,連帶群臣在內,殷胥的臉色也驟然發白。
那是緊急軍報呈報禦前才會有的鐘聲,西北——西北會有什麽事?!
也不是殷胥将日子過的太舒坦,而是他極其相信自己的記憶,這一兩年間根本沒有什麽棘手的大事發生啊!
殷邛也猛地從皇位上彈起,殿內一片死寂,幾位殿下還不太明白狀況,看着臉色難堪的殷胥,連忙想要低聲問他。
殷胥還未開口,就見着一個黑色的人影卷席風雪,撲進了含元殿前。
是黑甲?
“報皇上,臣乃涼州大營信使,肅州、甘州、涼州一線咽喉遭突厥大軍壓境!南道鐵勒十六部集結,穿過突厥境內,現壓境于豐州!”
嗡的一聲,懵的不只是殷邛與群臣,還有殷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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