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殿下,怎麽還沒有睡?”元望揉着眼睛,手裏提着一盞銅燈,推開主殿的大門,屋內燒的暖而幹燥,澤的書桌上點着幾盞高低不同的燈燭,昏黃的燈光亮成相互交錯的光暈,他披着淺黃色的外衣,垂頭在桌上寫些什麽。

澤擡起頭來,眼裏寫滿了疲憊,他生性寬厚,溫柔的笑了:“我寫點東西,你怎麽也不去睡下了。”

元望困得只打哈欠,但太子在用功,他萬沒有去睡的道理。

最近太子澤睡的越來越晚,他用功的有些誇張,仿佛是可以這條命都為了殷邛的幾句誇獎豁出去。元望本來在心裏想嘲諷他,又想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只因為家中的要求,便離開了棋院;只為了父親的幾句誇獎,就用盡了一切辦法将太子的消息往家裏遞。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哪個不是活在長輩的陰影下。

元望将銅燈放在桌子上,跪坐在書桌邊給澤的硯臺裏加了些水,輕聲道:“殿下許久沒有去皇後那裏了吧……”

澤皺了皺眉,眼睛仍落在紙上,敷衍道:“嗯。她從之前就開始……話很多,而且我看她跟太後也走的很近,我不喜歡太後。”

這理由實在有點不走心。元望雖然是他的伴讀,卻沒怎麽見過皇後。修倒是說過皇後很會彈琴、性格溫柔、身上香香的,這類算是憧憬的話語。但澤口中的皇後,卻是個沒怎麽讀過書、迂腐無知、疑神疑鬼的婦人。

元望自然不知道,澤本是很喜歡皇後的。

可當皇後跟他講了許多關于殷邛的事情,也說了許多宮內需要他提防的內奸,這些事情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甚至可以說是與“偉光正”的太子教育截然相反的黑暗面,澤實在是接受不了。他甚至認為皇廷如此光明,大家平日裏都多麽和善,母親說的那些東西不過是陰暗內心的胡思亂想。

更何況……她竟然那樣去描述父親……

而另一邊,可以出入萬春殿,幾次提點他的薛妃則截然不同。她那麽大聲說笑,春光滿面,博覽群書又知識淵博,澤甚至有時候還在想,皇後之位都是他母親搶走的,要不然……他是薛菱的兒子,是大邺的太子,該是多麽美好的事情。

這些想法,自然無人去說,可在澤心裏愈發醞釀深刻。

“這些是邊關之事的策論?”元望簡單掃了兩眼,皺眉道:“這……賀拔慶元居然這樣放權給下屬?三軍虎符留給了涼州主将?!這事情……殿下……”

他越往後看,越震驚。

太子并沒有太防元望,道:“關于賀拔慶元将三軍虎符交由下屬之事,父親那邊已經拿到了證據。這可不是小事,賀拔慶元治下不嚴,對待軍權态度随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覺得自己有了這虎符,就像是北地天下都握在手裏了!”

元望斟酌道:“……此事,怕是交給聖人處理會更好。殿下一直不都是關注民生、戶稅方面麽?這樣貿然寫關于軍權方面的折子,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殿下聽政也不過幾個月。”

賀拔慶元雖然是殷邛心中的一根刺,但太子要是主動寫這樣的折子,特別是像澤這樣略顯尴尬的太子,總給人野心太大的感覺。

澤皺眉:“我發現你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我也是得了父親的授意,他今日将我召去書房,說的便是此事!”

澤的表情,像是在說他總算進入了權力的最中心。

元望除了在棋藝上能有點得意模樣,其他時候都謹小慎微,也不敢多說,只道:“殿下,明日還要與其他幾位殿下、聖人一同去遠郊賞花,您不早點睡,第二天就沒精神起來了,要很早出發的。”

澤嘆了一口氣,剛要放下筆,忽然響起了敲窗戶的聲音,外頭的人似乎不需要等待回應,就擅自推開窗來。

修探頭進來,身上還披着毛茸茸的披風,手裏抱着個暖爐,身後則站了兩三個一臉無奈的黃門。他一副早上好的樣子,高興的揮了揮手,就攀着窗框爬進來。

澤頭疼的捏了捏眉心:“旁邊就是門,你到底為什麽要爬窗。”

修滾進來,笑:“刺激啊!哥,明天早上要去玩,我有點興奮,睡不着覺,我房間裏的暖爐也壞了,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澤根本懶得拆穿他的謊言,一個嫡皇子,暖爐壞了竟然沒人趕緊伺候着換一間暖閣?更何況這種理由,他這幾個月聽到太多次了。

他無奈道:“睡覺不許蹬人。”

修笑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這整個宮裏好像就沒有跟修關系不好的人,連元望都挂了幾分笑意,跟他聊了幾句才退下。東宮正殿的燈被路過的宮人一盞一盞熄滅,修躺在寬闊的榻上,跟平躺直視床頂的澤說話。

修:“哥,你最近這麽忙呀?我看你平時都不理我,也不跟我玩了。”

澤:“我是一國太子,哪能天天玩。再說課業也不輕松。”

修不依不饒:“以前也有課業,你也就最近這麽忙!你也不去紅闌殿裏了,阿娘都想你了,你連請安也不去,太過分了吧!”

澤在黑暗裏瞪他:“你這是替阿娘來教訓我?”

修撇嘴:“你能有多忙,比父親還忙麽?他都知道偶爾去紅闌殿裏,你一個太子,倒是端起架子了。”

澤像是有些惱羞成怒:“就你話多!再說現在阿耶基本都往山池院跑,哪裏還會常去紅闌殿!”

修也想起了什麽,平日的聒噪咽回了肚子裏,往澤那邊滾了一點。兄弟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小時候也不少打鬧,漸漸長大,反倒是可以安安靜靜的相處。

“哥,你想成為什麽樣的皇帝……”修過了好一會兒問道。

澤的呼吸聲忽然停止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以前都沒有思考過這個話題。

澤:“大概是朝政勤勉,造福于民的皇帝吧。我不知道,但我想做點什麽有意義的事情,我想讓天下太平。”

修似乎覺得這樣的理想離他太遙遠,差兩歲,仿佛和澤隔開了一個世界,悶悶道:“那你努力,我不想留在長安,回頭讓阿耶把我扔到山東去,我到那邊去仗劍人生。”

澤以前往常喜歡諷刺他這個理想一番,此刻卻說:“挺好的,不過我恐怕不能去找你玩,到時候你要每年回長安一次。”

修輕輕應了一聲,這次是他率先轉過頭去:“睡吧。”

這次初春的皇家賞花出游,參與的人數衆多,卻并沒有擺什麽太大的架子。畢竟世家林立,皇家地位也沒有那麽崇高,殷邛在玩樂的事情上還算随意。

本來應該出席的皇後卻因為身體不适留在了宮中,殷邛帶了薛菱和萬貴妃,長輩中只有崔太妃說是多年不出宮,想來賞一賞櫻。小輩中,基本孩子們都去了,大家的車辇與着裝都比圍獵的時候還随意。

賞花的地方是長安外四十裏遠的萬花山,皇家一行來人雖多,車馬浩蕩,早早從長安出發。春季登山之人相當多,萬花山的緩坡道路邊,到處都是長安人的帷帳,不少婦人早早換上春衫,坐在女眷的帷帳內傳來一陣陣歡樂的笑聲。

有時候也不是薛菱、賀拔明珠這樣的女子出奇,而是長安女大多都是這樣外放的性子,她們毫不忌諱的說笑飲酒,帷帳薄的幾乎擋不住她們比花還嬌豔的衣裙。

馬車一路要到山中一處寺廟才會停,殷胥從車上下來時,卻聽到了修高興的說話聲。

修:“崔三郎!你怎麽也來了!”

殷胥陡然覺得後脊梁一陣冷氣往上冒。

崔季明笑聲傳來:“萬山花開遍,我也随些風雅,怎能不來呢?”

耐冬在車下等着扶殷胥,卻看他僵在車裏,眼神有些疑問。殷胥硬着頭皮走下車,往春光明媚處瞥了一眼,差點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崔季明真是浪得劃船都不用槳了。

她一身繡着暗紋的豔色紅袍,刺繡的光澤流轉,整個人如同被抽了骨頭般癱坐在一張紅木轎子上,懷裏抱着個美豔的龜茲女,那女人懷裏端着葡萄,白玉似的手拈住往崔季明唇間送。四面輕飄飄的轎簾如若無物,下頭四個少年扛着紅木轎子,後頭還有兩個穿金戴銀的侍女手持香爐,面含笑意随侍。

崔季明手抱在那龜茲女的腰上,面上戴着一只雕花金框的新琉璃鏡,耳邊的金耳環換做了雕刻精致的小金佛,拇指套着白的耀眼的玉扳指,龜茲女更是恨不得将崔老爺的萬般寵愛戴在脖子上,金光銀光映出半山春光。

遠遠望過去,崔季明簡直就是一朵招蜂引蝶又紅又香的大牡丹。

她對于自己的四體不勤,以及十幾歲就開始抱着女人不撒手的無恥絲毫不自省,見了修只是下半身沒動,敷衍的行了個叉手禮,面上滿帶笑意:“修殿下似乎許久不見又長高了,今日好春光,請一定要好好享受。”

她頭發束起,衣服上穿的也不是高領,脖子上一個快好了的印痕算是紮眼。

修:“哎呀,你讓大馬蜂蟄了麽?脖子上怎麽傷的如此厲害。”

崔季明笑:“殿下還是年紀小,有的人不懂分寸,不過是推倒鬧着玩的事情,非要留下個痕跡,也确實是不懂事兒。”

修:??

殷胥:“……”

修跟她聊了幾句,眼睛愣是半天沒從龜茲女貼在崔季明胳膊上的酥胸上離開,呆呆愣愣的應道:“哦、哦!三郎今天一個人來的?”

“怎麽會,今日與家人一同來的。”崔季明笑着望身後看去。

姍姍來遲的輕便馬車上坐着兩個影影綽綽的少女,一只素手撥開車簾,緊皺着眉頭有幾分薄怒,呵斥道:“像個什麽樣子!以後你再這樣,別跟我們一路!我見不慣你這德行!”

那少女十二歲左右,輪廓單薄,面容纖弱惹人憐,語氣卻并不好。

崔舒窈說罷,才發現還有旁人在場,臉面立馬改變,轉瞬勾勒出幾分輕柔的笑意:“阿兄,你也不下了轎子好好與人打招呼。”

修見了舒窈,一下子就像是被縫住了嘴,整張臉唰的就紅了,往後退了半步。

崔舒窈卻沒記得他,畢竟中秋夜宴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修又站在一群少年中,她笑着向修點了點頭,修慌不擇的向她回禮,又是想叉手又是想鞠躬,同手同腳忙的不可開交,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清風拂過,馬車已經走遠了。

修撓了撓腦袋,仿佛毫不介意的在原地傻笑一番,回頭跟殷胥說道:“你看,她跟我笑了。”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中秋你再搶也沒用,人家姑娘是對我笑的!

殷胥則臉色極差,走下車恨不得一腳踏出一個腳印來,他甚至都有點羨慕修碗大的心眼,省得如他這般整天因為小事,讓自己過不去。

道路上跟着出現了一匹白馬,一名男子策馬上前,正是崔式。這一家人也不互相等等,崔式手裏捧着一大束初櫻,穿的相當精致,殷胥陡然想起來這家人為何正好也今日上山了。

賀拔明珠的衣冠冢就立在萬花山深處。

賀拔明珠因為是船難喪生的,長江中游無數暗流漩渦,她的屍身并未找到,崔式在四季百花盛開的萬花山給她立下了碑。這裏似乎是賀拔明珠與崔式的相遇之地,崔式也決定遲早帶着孩子們回到長安,希望她能看着賀拔家與她的孩子們。

也不怪她們祭日掃墓還如此光鮮靓麗,大邺的風俗便是如此。如同往常節日少不了瘋狂的游戲和舞蹈,縱然是清明和先人祭日,大邺人也往往如同出來狂歡一般。他們會帶着家人在先人碑旁飲酒、敲鼓唱歌、甚至做游戲,仿佛是希望給已逝之人帶去快樂,也告訴家人他們現在的生活很好。

不過崔季明這帶着女人過去,難道是要告訴賀拔明珠她已經會泡妹了麽?!

幾位皇子都比殷邛和貴妃太妃們下車晚,他們悠悠閑閑的往寺裏走,身邊侍從如雲。萬貴妃平日裏十分低調,今日更是打扮得素淨,仿佛甘願被花枝招展的薛菱比下去。另一邊,崔太妃仿佛絲毫不關心春光,直接往寺中的大佛處走去。

自去年中秋後,她本就有些清苦柔弱的面容上更顯示出幾分行将就木的苦楚,兩鬓染白,仿佛是要沒有旁邊下人攔着,她就能一頭撞死在寺內的大鐘上。這樣如喪考妣的一張臉,在大邺的氛圍下,誰都不願意看,她也深入簡出權當自己是一縷青煙,蕩進了寺內。

崔太妃跪在金色睡佛前,虔誠的躬下身子去,脊背幾乎嶙峋的能從衣衫內透出骨節,她念念有詞的跪拜着,仿佛在懇求什麽。殷胥從門外走過,注視着睡佛,心裏大抵明白崔太妃在祈求什麽。

她怕是也不管別人,只盼着那個十幾年才見過一面的兒子能夠平安。

這處寺廟深入山中,院落重重,大家都已經散開各自休息玩樂,殷胥卻在一處樹下獨自等着崔太妃出來,崔太妃搖搖欲墜的走出大門,看到了殷胥。殷胥對她點頭行了個禮,崔太妃遲疑了片刻,朝他走來。

“是胥麽?已經這麽大了啊……”崔太妃輕笑。

“太妃是在為遠在天邊的孩子祈福麽?”殷胥并不打算寒暄。

崔太妃身子一震,看向他。

殷胥道:“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的不算差了。”

她面上幾乎是掩蓋不住的驚駭,伸手要扶着她的侍女避開,胸口起伏,半天才顫抖道:“……你出生才不過十幾年,怎麽會……”

殷胥:“我都能知道,便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想把這筆舊賬翻出來的人,怕是不會少。”

崔太妃:“他已經遠走,又是廢了,翻舊賬又有何用?”

殷胥道:“他遠走去做什麽,太妃怕是很清楚,才會如此惶恐,到這裏來祈福吧,不知道您是為大邺祈福,還是為私心祈福。您深處宮中,卻能知道這種消息,怕是太後多少年就從來沒有放過權吧。”

崔太妃如同默認般,避開話說道:“這舊賬也翻不動的,知事兒的人都不會說。”

殷胥:“未必,突厥用他或許并不是因為什麽才略,怕是他尴尬的身份,能将大邺陳年往事的肚腸都扯出來。我怕的是您給過他什麽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我聽聞早些年間,太妃常在宮中吹笛,怎不見過您那黑玉笛?”

崔太妃白了白臉色:“一截笛子而已……”

殷胥知道她是承認了,面上卻道:“一段往事,參與者都還活着,掀不過去的。您應該知道那位敏感多疑的性子,知道這些眼皮子底下的龌龊,該多麽瘋狂了。”

崔太妃半晌才道:“天下都欠他的。我不明白,為何都這麽多年,都不許一個孩子活出人樣。”

殷胥:“每個人都覺得天下欠自己。他有過平靜度過餘生的機會,有個他或許也珍視的人給過他一個家,可他沒有選。您也是位有苦楚的人,可萬事都曾有過選。”

崔太妃:“母親都是自私的,千萬次選仍是一個結果。”

殷胥态度冷硬:“抱歉,我沒有娘,理解不出這滋味。”

崔太妃苦笑:“我一個婦人而已,情非所願的懷了他,在錯誤的時間生下他。他的性命是誰留的,又是誰将他養大,與我可曾有過半分關系。我只不過給了一支笛,九殿下若是單純找我來确認便罷,但若是想要指責我……我被指責了這麽多年,也不怕再罪加一等了。”

殷胥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做些什麽。若你也因他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不恥,或許應該告訴我,崔家這些年将他帶走,都做了些什麽。”

崔太妃道:“我是個深宮中的聾啞人,一概不知。”

殷胥:“若他掀起風浪,致使崔家也卷入海裏,您也無動于衷了麽?”

崔太妃輕輕笑了:“殿下,崔家興旺了這麽些年,并不是沒有理由的。更何況您以為,中宗的一廂情願就真的能掠一位崔家女入宮麽?”

殷胥愣了。

難道……

可前世,長安崔家這一支幾乎完全凋亡,崔夜用所在的長房死的最慘,這其中并不是跟俱泰有關。難道還有別人,對崔家的敗落推波助瀾?

崔太妃走出去幾步,轉頭道:“九殿下倒說錯了一點。你怎麽會沒有母親呢?”

殷胥半天也沒能理解出這句話的意思,崔太妃難道說的是薛菱,他皺眉:“什麽意思?”

崔太妃表情更奇怪了:“薛菱沒有與你說過麽?她為何不肯告訴你?”

殷胥心裏一跳,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是薛菱的孩子。

崔太妃:“你的母親這麽多年一直在三清殿照顧着你啊。”

殷胥一下子懵了。

他向來習慣事事不再心驚肉跳,此刻卻仿佛耳鳴般,半天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音。他面如金紙,半天才從空中找回自己的神識,道:“我的母親,姓甚名甚,是什麽人?”

崔太妃:“薛菱既不肯說,我就已經算是多嘴了,你且去問她罷。”

她說罷就要轉身離開,看着殷胥如墨如點漆的眼睛已經發直了,不忍的道:“我或許總是做不好事情,這輩子就沒活的揚眉吐氣過。可天下母親因世事苛刻大多,都是茍且苦痛的活法,到那個地步甚至連天崩地裂也不去想,只希望孩子好。我……從不後悔讓他長大。當初你的母親或許也有過選擇,可她仍然希望你活下來。”

殷胥沒想到這一番談話,會成這麽個結果。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宮人麽?

在早些年殷邛瘋狂的臨幸宮人時候,不少宮女發現生下孩子就會從宮中消失或離開,又加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謂的龍種,開始想要偷偷打掉孩子,卻仍有一批人舍不得,将孩子留了下來。

他其實找回理智後,仔細一想就能知道是誰。

別人都離開了宮,她卻能留下,說明她應當也算有些靠山。崔太妃又說薛妃是知情人,那麽可能的只有當年薛妃為後時的近侍岑婆。

她年紀與薛菱年紀相近,相當受到薛菱的重視,以殷邛的性情,指不定臨幸過薛菱身邊的宮人,那她懷胎時間與薛菱那一胎時間相近也不是沒有可能。

岑婆……

殷胥陡然發現,他前世癡傻期間,岑婆悉心照顧他,可他卻不得言語。這一世他重生後,也只把岑婆當成普通的宮人,甚至都沒有多說過幾句。

他将自己的母親當作普通的奴婢一樣對待。

兩世多少次日夜相見,他卻連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與薛菱差不多的年紀,她卻面上盡染風霜。如今再想來當時她拼了一切辦法帶着其他宮人想辦法做餅子的日子,想起她給他洗腳,背着他哄着入睡,殷胥從來都只當她是個心善慈悲的老宮人。

他緩緩坐在了寺中的亭內,甚至想去扇他自己。

其實岑婆從中秋開始身體不好,他托人去送東西的時候也有聽說過,他只是找了宮內給宮女看病的大黃門,塞了些錢,又之後多次托人去送了補品。

從去年夏天後,他就沒有回過一次三清殿。

此刻殷胥很想回去,想立刻飛奔回宮走進三清殿去,可他也明白,見了岑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叫“阿娘”?抱住哭泣?他哪個都做不到。

但殷胥陡然感覺自己很幸福。他雖然是個無知且可恨的孩兒,卻一直享受着來自于母親的照顧,沐浴着背後關懷的目光,他甚至覺得岑婆與他日夜相見,貼身照顧,這樣的關照,使他比澤、比兆都幸福千萬倍!

殷胥坐在亭子中,緩緩将身子趴在亭內冰涼的石桌上,眼睛埋在胳膊裏。

他雖恨自己,可他也好高興。

過去的十幾年,他不是爹不親娘不在的伶仃幼子,不是孤家寡人,是被愛着的,被人保護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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