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原色

屋門悄然而開,出現在撒迦眼前的,是一個偌大的石堆。磨盤大小的石塊堆積重疊,令人心驚地高聳着,占據了大半的屋內空間,仿佛随時便會坍塌而下,将周圍的一切盡皆碾為粉未。

沒有半點猶豫的,撒迦吃力地抱起一塊大石,走出屋外,将它放到遠處的空埕上。緊接着,是第二塊,第三塊……

屋內的石堆在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縮小着,而屋外的那個,則在逐步增高變大。

汗水,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從體內輕易擠壓出來,迷蒙了雙眼,浸透了衣衫。撒迦的喘息聲越來越劇烈,卻不曾停歇過片刻。他還記得,普羅裏迪斯初次帶他來到這裏的時候,曾經指着這堆石塊,輕描淡寫地告訴自己——食物,就在它們下方的某個角落裏。想要填飽肚子,就必須先挪開這座石山!

那天,撒迦沒能吃到任何東西。而當次日清晨他又來到這裏時,卻發現原本搬去大半的石堆,已經恢複了原狀。又是整整一個白天過去,終于在接近子夜的時候,他找到了食物。在拼命咽下它們之後,撒迦将十根被尖銳石棱磨破的手指放入了口中,吮下了上面的面包碎屑、血污、以及塵土。那一刻,他似極了一頭孤獨的幼狼。

就這樣,每一天撒迦都在和這堆似乎永遠阻擋在面前的石塊打着交道。一個沒有真正被饑餓折磨過的人,根本就難以想象它的可怕。撒迦不是一只能拿木頭果腹的白蟻,在普羅裏迪斯的府邸中,除了水以外他得不到任何吃的東西,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着雙手,去一點一點地移開這裏的阻礙。

兩塊黑面包,一小杯水,靜靜地躺在石堆下的木板凹格中,這便是撒迦全部的早餐。正如每天一樣,他坐在地上,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捧起面包,小心翼翼地吞咽着,努力不讓一點殘屑掉在地上。

時間,已是正午。外面的石堆在似火驕陽下投出了一道長長陰影,不時,會有幾塊大石從頂端滑落,骨碌碌滾向遠處。撒迦細細地吃完食物,飲盡最後一滴沾滿了灰塵的水,漠然看了眼通往下一間木屋的後門,直直倒在地上,合上了雙目。

休憩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後,他站起身來,行向屋子的後門處。陣風忽起,悄然湧入屋內,浸透了汗水的麻布緊緊地貼附在身上,冰冷而粘膩。撒迦除下衣衫,随手抛在一旁,瘦骨嶙峋的身上赫然可見累累傷痕。其中一些較深的切割傷仍未收口,嘴一般大張着,黑紅相間,觸目驚心之極。長長地吸了口氣後,他彎腰抱起屋角殘留的一塊大石,陡然撞開房門,将石塊疾擲而入!

就算是普羅裏迪斯在現場,也恐怕會被撒迦此時的表現所震驚。盡管單薄依舊,但他的動作卻已變得如同一頭小豹般敏捷靈巧,在撞上房門的一剎那,這個曾經腼腆怯懦的孩子臉上,甚至現出了一種極為可怕的,幾近瘋狂的猙獰神色。

那塊比撒迦體重輕不了多少的大石,在空中低低翻轉着,很快,便無力地墜向地面。而自飛入屋內的那一刻起,幾根堅硬的骨棒就相繼擊上了石身,碎屑立時飛濺四射,于悶響聲中紛落如雨。

這些由山獸腿骨所制成的大棒,無一例外地有着巨大渾圓的前端,流線型的棒身,以及沉重至極的分量。在骨棒的頭部,嵌夾着一些铮亮的精鐵銳刺,這使得它們具備了更大的殺傷力,往往在與敵人身體做親密接觸的時候,慘白色澤的棒身會很快變成另外一種顏色——凄豔的血紅。

幾乎是在大石落地的同時,撒迦精赤着上身,疾沖入屋內。呼嘯聲中,一根骨棒向他當頭砸下。撒迦側身,閃過攻擊後揮拳直搗。“波”的一聲微響傳出,溫熱的血液點點濺落,一個悶雷也似的吼聲猛然大震,咆哮不休!

在這第二間木屋內,執着碩大骨棒的,是六個和撒迦身高若仿的山丘矮人。他們有着粗短強悍的四肢,濃密茂盛的體毛,和暴烈如火的性格。與居住在南方平原上的遠方親戚——紅矮人不同,這些嗜酒如命的家夥對矮人一族傳統的冶煉鑄造術興趣缺缺,卻酷愛好勇鬥狠。強壯的身體賦予了山丘矮人驚人的力量,那沉重之極的骨棒在他們的手裏,簡直輕盈得有如一根被舞姬曼妙揮動的絲帶。

撒迦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和這幾個矮人打交道,他的目光游移在周遭各處,一貫遲滞僵硬的步伐已變得靈活而輕敏,接連避閃着四面襲來的夾擊。在撒迦的正前方,一個山丘矮人單手捂住鮮血長流的鼻子,怒吼着将骨棒舞成了一團白影,向着他大力揮劈而下。

山丘矮人大多穿着手工粗糙的藤甲,他們的軀幹上虬結着鐵石一般堅硬的肌肉,僅靠着雙手,撒迦極難對這些矮壯怪物造成傷害。在很多次對戰之後,他終于找到了矮人們的一個弱點。他們那碩大的紅鼻子,脆弱得有如嬰兒,往往一記力量不大的打擊,就會令得矮人鼻血噴湧,極難止歇。

這是無數傷痕與鮮血換回的經驗,代價昂貴,但卻極其有效。

撒迦在力量方面要遠遜于山丘矮人,靈活程度上則要勝出一籌。骨棒挾卷的獵獵風聲與矮人們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中,他忽地伏低身體,讓過了橫向掃來的棒身,撲到受傷的那名矮人近前,悶聲不響地又是一拳揮出。可憐那矮人的一只手猶自按在鮮血狂噴的鼻子上,被這股不大不小的力量陡然砸上手背,只聽到“啪嗒”一聲脆響,卻是鼻梁骨再也承受不住,極為悲慘地斷為了兩截,歪向一邊。

那山丘矮人又痛又怒,只覺得一股甜腥的液體由鼻腔倒灌回嗓口,洶湧若潮,頓時翻起了白眼,劇烈嗆咳起來。模糊不清的嘶吼聲中,他棄去了骨棒,一手捂鼻,一手撫向咽喉,神情極為痛苦。風聲襲來,撒迦雙手拾起地上骨棒,猛地回身格檔,砰然一聲大響,整個人都被震飛了出去!

“小崽子,不要以為前幾次從這裏闖過了關,就可以低估我們山丘矮人。”矮人中的一個抛弄着手中大棒,得意洋洋地大笑道:“這些武器的威力是不是還算湊合?玩這個,我們可要比玩那些刀槍順手得多!”

“如果你們在第一天就使用武器,而不是空手,那我早就已經死了。”撒迦緩緩站起,迸裂的虎口處鮮血汩汩而下,在手中緊握的骨棒上蜿蜒出道道赤痕。他低垂着眉眼,面對虎視耽耽的幾個山丘矮人,語氣中卻是超越年齡的鎮定淡然,“我知道,你們從來就沒真的想過要殺我,就算是我現在站在這裏不動,你們也不會上來敲碎我的頭。難道不是嗎?”

六個矮人面面相觑,神色俱變得古怪之極。被打斷鼻梁骨的倒黴蛋撓了撓後腦勺,一時倒是忘卻了疼痛:“萬能的森林之神作證,我一直都以為這小子是個啞巴!”

撒迦漠然擡頭,淡淡地道:“給我食物和水,我累了。”

“你……你得靠在對戰中搶到它們,就像平時那樣。”一個矮人結結巴巴地道。并不太高的智商注定了他的遲鈍,在這一刻,他甚至對眼前傷痕累累的男孩産生了一絲憐憫。

撒迦直視着他,一字字地道:“再打下去,你們中間會死人。”

那矮人愕了一愕,等到确信自己沒有聽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想大笑,但笑聲卻像是被堵在了嗓子眼,半點也難以發出。

因為撒迦說完這句話,就徑直走向了他,眸子裏,帶着一抹奇異的光亮。

“讓我來教教你什麽才是強大,狂妄的小東西!”鼻子猶在流血不止的那名矮人被撒迦表現出的傲慢所激怒,劈手搶過同伴的骨棒,疾揮而出!

撒迦擡臂橫格,本就破裂的虎口再次深深迸開,身軀猛然大震之後,手中的骨棒遠遠飛出。他似乎是早已料到了這種情形,半點也未曾停頓地空手直上,竟是以一只肉掌抓上了對方棒首鋒銳的鐵刺!

撒迦探出的那只左掌,毫無懸念地被刺了個對穿,巨力仍在不斷湧來,帶動着他的身體,懸空劃出了一道半圓形的軌跡。雙腳甫一踏回到地面,撒迦的右拳就結結實實地砸上了矮人的鼻梁,兇狠而直接。在他略顯蒼白的臉龐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變化,仿佛那被刺穿的,只不過是肉體之外的某件物事罷了。

震天價一聲痛吼爆起,那名“強大”矮人的鼻梁骨再次斷裂。這一次,則是斷得徹底之極,七八截碎骨垂挂着碩大的鼻翼,軟綿綿地耷拉在臉上,像是條被狠狠踏過一腳肥胖肉蟲。直沖腦門的劇烈痛感,讓他很幹脆地帶着兩行淚水和噴泉般湧出的鼻血直直栽倒,宛若一根突兀斷折的木樁。

骨棒滾落于地,撒迦的手掌自上脫出,在拔離鐵刺的時候,發出了一聲類似于木塞從瓶口中拔出時的可怖脆響。一旁的幾個矮人都沒有動彈,眼睜睜地看着這男童冷漠地提起大棒,重重撞上同伴柔軟的小腹,在立時拔高的凄厲慘呼聲中,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

“我很餓,我只想要食物和水。”撒迦站在蜷如蝦米的傷者身旁,望着剩餘的矮人們,一雙眸子已經亮得像是有着火焰在燃燒。

山丘矮人的膽量與酒量,似乎正成反比。面對着這個平靜卻瘋狂的男童,盡管他們要遠遠強大得多,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退縮。從撒迦瘦弱的軀體內隐隐散發出的一種東西,是他們所深深畏懼着的。當遇上一頭受傷的狼崽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于上去逗弄一番,因為,狼就是狼。

在這個屋子的角落裏,同樣擺放着一杯水,面包數量卻是先前的一倍。撒迦慢而仔細地咀嚼着它們,沒有看上一眼退出木屋的山丘矮人。這些用鮮血換回的食物,只屬于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奪走。它們堅硬而幹癟,廉價之極,卻将他從一個軟弱善良的孩子,變成了一頭不折不扣的野獸。在有些時候,撒迦會暗自在心中慶幸,當初沒有把紅帶在身邊的決定是正确的。至少,它可以不用和現在的自己一樣,一定得靠流血才不至于餓死。

掌心處的貫穿傷,可以算得上是這些天來受到的最重一處傷害。撒迦望着那個猙獰無比的血洞,走到門外拾起上衣,扯下一塊布襟草草裹了一裹。他不是清楚裏面的骨頭有沒有斷,但如同以往受傷後一樣,很快血液就停止了流淌,在傷口表層凝固成了一層薄痂。與傷勢相比,撒迦顯然要更為關心第三間木屋內的食物,天色雖然還很早,但他卻想盡快得到自己的晚餐。然後抱着食物在外面的空地上睡一會,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夠想到的享受。

在通往第三幢木屋的門前,撒迦頓住了腳步。他一共試着闖過五次面前的這幢屋子,只有一次僥幸過關。而其他四次,幾乎連全身的骨頭都給拆掉。

快快地考慮了一下,撒迦俯身拾起被矮人遺留在地上的一支骨棒,伸手推開了屋門。他無法忍受饑餓,但卻早已習慣受傷。

奇異而響亮的摩擦聲于一瞬間炸起,木門開處,五支彎曲如鈎的利爪猛然探出,帶着“嗤嗤”的破空聲響,直撩向撒迦胸腹!

“吼!!!”

烏黑色澤的爪尖在撒迦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連連揮探,卻絲毫不得寸進。狂暴兇戾的咆哮聲直如怒潮激蕩,震得天花上不斷有大蓬的灰塵灑落下來,似乎就連木屋都在這可怕的聲浪中簌簌顫抖,難以止歇。

每一次,這幢木屋中存在的強橫生物都不一樣。就在前一天,這裏面還是一頭尖耳利齒的兇惡狼人,而現在……

“你是什麽?”撒迦注視着面前那對碗口大的碧色獰目,神色淡定。在他現在的心裏,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殘酷現實下的權衡利弊——若是踏進這扇屋門,自己能有幾分把握活着出來?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清脆的“嘩嘩”聲響,與更為暴怒的狂吼聲。

木屋內,是一頭闊口獠牙,金毛長鬃的蠍尾獅,它同時擁有着食肉猛獸的鋒利爪牙與劇毒尾蟄,屬于低階妖獸的一種。這頭成年雄獅有着極為壯碩的體形,只是踞在那裏,就已經比撒迦還要高出大半,宛若一座猙獰嶙峋的岩山。将它牢牢困死在第三間木屋內的,是幾根粗若兒臂的鐵鏈。

精鐵鏈條的兩端,分別系在屋角和蠍尾獅的頭頸上,正被繃得筆直。可能是由于久未進食的緣故,蠍尾獅的腹部癟癟地貼于身下,碧油油的一雙兇睛死死地盯住撒迦,徒勞地揮動着利爪,巨口中饞涎長流,咆哮不休。

“你想要吃掉我,是嗎?”撒迦緩緩踏前,蠍尾獅須毛皆豎,猛然間大吼一聲,泛着金屬冷光的銳爪幾乎是貼着他的面部劃過。而這矮小瘦弱的孩子,卻連眉毛也未曾跳動半分,“我在想,如果進來的話,要麽就是我找到食物,要麽就是你找到了食物,是這樣麽?”

不知怎的,狂吼不絕的蠍尾獅徒然之間獰态盡斂,帶着些許懼意向後退去,喉間,低低地發出着嗚咽般的悶吼聲。

撒迦不再言語,漠然行入屋內,随手,将木門掩起。

緊接着,蠍尾獅瘋狂地厲吼起來,一陣陣悶雷也似的撞擊聲自木屋中爆出,偶爾間,會夾雜着幾記詭異的脆響,那是骨骼在斷折時,所特有的呻吟。

屋外,已是黃昏。

如洗的蒼穹之上,輕雲流轉,晚霞若夢。那一輪如血夕陽斜斜地垂懸于天際,眷戀般不肯離去,仿佛,它亦有着難以舍棄的理由。

在那黑暗而陰森的第三幢木屋內,一人一獸早已披浴着滿身殷赤,卻仍在做着悍野的生死博殺。

隐約間,撒迦覺得,這一刻,他的眸子裏看到了整個世界。

從遍布着七色幽滟的山谷,到沙石漫天的大戈壁;從荒涼的邊雲要塞,再至這片木屋環列的谷地之中,盡皆存在着如同夕陽一般凄豔的血紅。

這飽含死亡氣息,卻是由生存而延伸出的色彩。它,便是這世界的基原之色,名字,叫做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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