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斷頭路

這些天, 蕭與時不是不想聯系沈如磐, 但太頻繁顯得太刻意,遂等到回來才給她電話。

第一通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半小時後他再次致電, 這回終于通了。

多日不見, 她的聲音聽起來全無生疏感,直接喚他的名字:“蕭與時?”

“是我。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嗯。”

“你現在在醫院?”

她安靜一秒, 不答反問:“你找我?”

“我在過來的路上。”蕭與時解釋, “你很快就要出院, 根據流程我需要看一看你最終的檢查報告。”

他稍稍停頓,語氣不由自主變得溫柔起來:“待會看完報告,我想和你見一面。可以嗎?”

電話那端出奇地沉默,給人一種心事重重的感覺,卻又很快答複:“當然可以。我記得還欠你個人情, 要不我請你吃午餐?馬上就要12點了。”

她又道:“不過, 我正在外面給朋友買禮物,一時半會趕不回醫院。我瞧見附近有許多文藝複興風格的別墅私房餐廳,你如果不介意,能不能直接過來找我, 我們就在這裏吃午餐?”

蕭與時略感意外,但還是回答說好。

她報了個大概位置, 交待說:“假如你先到, 麻煩再等等我。我幫朋友挑手表, 選擇太多,看得眼花缭亂。”

蕭與時不是一個啰嗦的人,既然約定好,他随即讓司機調頭,往回走十幾公裏,來到相約之地——一座非常遙遠的購物中心。

20分鐘過去。

40分鐘過去。

沈如磐沒有出現。

蕭與時想給她打電話,轉念想到她的交待,冒然催促似乎不夠包容,便繼續耐心等待。

又等了快30分鐘,眼看着午餐即将變成下午茶,司機忍不住提醒:“教授,這個購物中心有好幾個出口,沈小姐會不會和我們錯過了?”

蕭與時這才撥打沈如磐的電話,卻發現她已經關機。

今天天氣很好,不可能出現上回風雪天意外失聯的情況,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她的手機電量過低自動關機。蕭與時思量片刻,決定去商場裏面找她。

那麽多名牌手表店找下來,他連她的影子都沒見着。

他是個聰明人,意識到不對勁,此時費恩來電,火急火燎地說:“Hsiao,沈如磐失蹤了!”

費恩把早上對沈如磐說過的話,以及護士去住院部送藥,發現沈如磐的行李都在,人卻不在的情況一五一十講出來:“Hsiao,沈如磐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

蕭與時聽完沉默了。

他不是沒有察覺到沈如磐的異樣。畢竟在剛才那通電話裏,她只說了一個遙遠的地名以及讓他耐心等待,至于讓他等多久,以及兩人吃什麽,她一概沒談。

這不是真心誠意招待朋友的表現。

他只當她沉浸在購物的快樂中失掉了禮儀,沒有細想。

蕭與時安撫費恩:“您放心,她不會做傻事,可能是偷偷去了機場。”

何止偷偷去機場。她怕露餡,故意把他支到了遙遠的購物中心,打個時間差,以求順利脫身。

機場那麽大,進出的航班又那麽多,她會不會已經遠走高飛?

蕭與時擡手按了按發漲的太陽穴,唇角輕抿:“我去追她。”

沈如磐的确去了機場。

她離開醫院時只拿了必要的證件和現金,到達機場後直奔售票櫃臺:“我要一張從柏林飛往北京的機票。”

“請問您是直飛還是轉機?”

“都可以,起飛時間越快越好。”

絕大多數機票提前售罄,只有一架航班有餘票,但起飛時間較晚,在5個小時後。

機場繁忙,大廳裏全是流動的旅客。沈如磐辦完值機手續,找了個位子坐下。

她的腦子很亂,不由自主想到許多。有費恩語重心長的叮囑,也有陸楠說要接她回國的期許,甚至還有蕭與時。

距離她和蕭與時最後的電話,時間已經過去了2個多小時,他肯定知道被她耍了吧。

她并不想在最後關頭留下一個捉弄人的壞印象,可他早不聯系,晚不聯系,偏偏在她來機場的路上給她電話。如果不把他引開,她肯定走不成。

對不起,她在心中默默道歉……她現在心力交瘁,實在顧頭不顧尾。

時間又過去1個多小時,候機大廳忽然響起德語廣播:“從德國飛往中國的沈如磐女士,請速至一層問訊臺,你的朋友蕭與時等候在此。”

廣播循環播報了三遍,大廳的電子屏幕也配合地打出文字版的“尋人啓事”。沈如磐一瞬不瞬地看了一會,別開視線。

她并不驚訝蕭與時會找到機場,但是如果他能再晚一點,等到她搭上飛機根本聽不到播報內容,她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煎熬。

沈如磐開始頻繁地看時間,然而無論怎麽望眼欲穿,離登機仍有半小時。

此時廣播再度響起,竟是蕭與時的聲音。

“各位旅客,請幫忙尋找我的朋友。她是中國人,姓名沈如磐,計劃從德國飛往中國。她身材高挑,衣着是米駝色上裝搭配長裙,外貌眉清目秀,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各位若留意到她,請與問訊臺聯系。”

他用中文、英文、德語,乃至俄語和法語各重複一遍,整個過程吐字鎮定,态度冷靜,比火急火燎的播報更加引人注意。

很多旅客從雜志報刊中擡頭,側耳傾聽。

蕭與時不是簡單地尋人,而是通過廣播向她說話:“沈如磐,我不知道你還在不在,但直覺告訴我,你應該還屬于這裏。”

“我知道你在柏林的這一年過得很不容易,沒有朋友,脫離父母長輩,凡事只能靠自己。我欣賞你的執著和韌勁,卻很少予以關懷,以至于你今日承受不住打擊偷偷逃跑。”

“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請聯系我,我就在這裏,我會陪你一起面對那些糟糕的事情。”

他的嗓音極其沉穩,透着少有的關懷和柔情,不少旅客低聲議論起來。

“這個男人在尋找女朋友?”

“應該是。大概他做錯事,把人家氣跑了。”

沈如磐一動不動地坐着,兩手緊攥着随身小肩包的系帶,指節泛白。

她察覺到有人在打量她,默不作聲瞥過去,對上一個陌生人。

那人看看她,又瞅瞅電子屏幕“尋人啓事”裏的照片,視線幾度來回,最終落在了她米駝色針織上裝,以及同色長款半身裙。

她走時匆忙,忘記換衣服了。

沈如磐負荷不住這種打量,起身走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坐下。她回頭瞥一眼那人,那人從兜裏掏出手機,戴上耳塞,看起來似乎只是聽音樂。

千等萬等,終于可以登機。

她購票匆忙,只買到了經濟艙,又是機尾最末的位置,按照順序屬于最後一批登機旅客。

她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面往前挪,眼尾餘光卻瞄見不遠處來了一個人。

正是找了她大半天的蕭與時!

沈如磐驚訝極了,但她無處可逃,只能祈禱他看不見她。

不久前蕭與時趕到機場,當機立斷先通過廣播尋找沈如磐,再逐一排查各個登機口。他快步前行,邊走邊掃視,緊接着一眼看見隊伍末尾低着頭躲躲藏藏的沈如磐。

他頓時松口氣,疾步走過去。

而她感應到什麽,惴惴不安地擡眼往這邊瞅。

——兩人視線相交。

她的臉色變了變,後退一步折身要跑。他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探手過來緊緊扣住她的手腕。

“跟我回去。”蕭與時長話短說。

“我不,你放開我。”沈如磐掙紮。

蕭與時知道她倔,也不想在公共場合強人所難,稍稍松開她:“如果你的理由合理,我讓你走。”

沈如磐咬了下嘴唇:“我……我只有一年的病假,現在時間到了必須歸隊。”

“但你的身體不過關,回去也不能比賽。”

“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我不行。”

蕭與時聽到這樣的打算,眉頭深深蹙起:“沈如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從未聽他用這麽嚴厲的語氣說話。哪怕初次見面她沖撞他,甚至不久前欺騙他,他都沒有生氣。然而現在他連名帶姓反問,分明對她很反感。

沈如磐被鎮住了,亦被噎住。

半晌,她低低地回答:“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的病,我的搭檔陸楠在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參賽,沒有取得什麽成績。他全無怨言,還為了讓我安心治病,違背領導的安排又悄悄等了我一年。”

“我的身體明明快好了,現在突然發生變化。如果我不回去,陸楠怎麽辦?他為我犧牲了太多,我總要做些回報,比如在接下來的賽季裏和他攜手再戰,能拼幾場是幾場,至少沒有辜負他的付出。”沈如磐一氣說完,胸口又襲上苦澀的滋味,一時沒忍住,眼眶慢慢發紅。

蕭與時沒有想到她偷偷回國的原因竟是為了搭檔。

看着她那雙噙淚的眼睛,蕭與時沉默一分鐘,語氣微微緩下來:“你回國只會讓病情惡化,萬一陸楠知道你為了比賽放棄應有的治療,他并不會高興。”

“我不會讓他知道。”

“可你曾經告訴我,花樣滑冰是你的命,你無法舍命。那你現在在做什麽?放棄你的另一條命?”

沈如磐再次噎住。

她搖頭苦笑,眼中的淚水漸漸積起來:“我知道,如果沒有你,沒有費恩醫生幫我續命,我不可能恢複成今天的樣子。謝謝你,能遇見你們是我的榮幸,但請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我有無法逃避的責任和義務,沒有別的選擇。”

蕭與時看着她傷心的模樣,本就不多的怒意散了大半,心口也泛起憐憫。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低聲安慰:“有的選,你可以繼續治療,直到真正恢複健康。再說你簽過協議書,身體不僅屬于個人,也屬于實驗。如果你一聲不響逃走,實驗功虧一篑,整個醫療團隊的努力全都白費。這對你自己或者陸楠都無好處,你真的要走?”

他循循陳述,每一句都講得極其在理,她無法反駁。

走,是抱薪救火;不走,是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有志難申。

——左右為難。

沈如磐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走或不走的拉扯。她就像身陷泥淖,雖然努力向上,接二連三的困境總能輕而易舉地攫住她,把她往下拽。

蕭與時将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在這個最脆弱也是最難抉擇的當口,他沒有任由她糾結無助,而是說:“如果你不知道是走是留,不妨抛開煩惱先跟我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如何從長計議?”沈如磐再難按捺悲傷,眼淚奪眶而出,“我受夠了無窮無盡的治療,恢複,再治療,再恢複。我是人不是機器,我背部的皮膚被手術刀反複切開,仿佛裏面埋藏的不是肌肉骨骼,而是鋼筋水泥。我也會痛苦,也會疲憊,但我一次一次告訴自己,不要放棄。然而我究竟要堅持到何時才能如願以償?是我太貪心了嗎?還是說我的身體就像朽木,不堪修複?”

她的情緒陷入崩潰的邊緣,哪裏還有昔日堅強自信的樣子。

蕭與時默然片刻,低低嘆口氣,将孤立無援的她拉過來,輕輕攬入懷中。

“我明白你的痛苦。”他的下巴挨着她的面頰,輕聲慢語吐出的每一個字,皆清晰客觀地傳入她的耳朵裏,“不過,既然你選擇來到柏林,應該知道,你往後要走的路注定坎坷難行。”

懷中人安靜一秒。

下一刻,她嗚咽出聲,失控的眼淚撲簌直落,全部灑在他的懷裏。

是的,世界上總有一條只能她走的路。

不論最後能不能東山再起,都是無法回首的斷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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