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工種不同 二更

林蔓起床, 匆忙的穿上衣服。

江城不比上海時髦開放, 林蔓深知最好不要搞特殊化, 于是翻出了包裏的嶄新藏藍色工衣、膠底的軍綠色布鞋。一身打扮下來,既顯得朝氣精神,又不另類引人側目。

趙梅已經去上班了,床空着。

林蔓掀簾出房。趙裏平和趙德也都去廠裏了。家裏只有馮愛敏在廚房洗洗涮涮。

“桌上有吃的, 你自己弄點。”馮愛敏聽見林蔓的動靜,大聲提醒道。

前夜剩下的饅頭擺在盆裏,個個硬的像磚頭, 早沒了剛蒸出來時的喧軟。

林蔓急着出門,顧不上饅頭難以下咽, 抄起一個就走。出門時,她不忘對馮愛敏甜甜地打了聲招呼。

“趙嬸, 我出門啦!”

“哎, 這孩子, 饅頭多帶兩個中午吃嘛!”眼見林蔓走得慌張, 馮愛敏不禁念叨。

馮愛敏想通了。廠子今年招了這許多人,難保不會安排個來住。這林蔓, 不光嘴甜, 還特別會來事,可不比住進來個脾性差的人強?

她不止一次聽到過,住戶和主家鬧矛盾,折騰的雞飛狗跳,再想想家裏住進來的林蔓, 嬌滴滴的一個上海姑娘,能扯出多大事來?想着想着,馮愛敏覺得林蔓住進來,倒還算是家裏的運氣了。

林蔓啃着饅頭,走出平房區,彙入了浩浩湯湯的藍衣大軍裏。這些工人師傅如潮水一般,湧入了五鋼廠區的大門,向着各個車間,分流、傾瀉。在激昂音樂的伴奏下,人們的精神都格外飽滿,無不幹勁十足。

一個又一個車間亮起了燈。

機器“嗡嗡”作響,錘子“叮當叮當”地敲打,融化了的金屬尖頭被敲擊的“吱吱”聲,與煤煙直沖九霄的“隆隆”響成一片。

早晨紅亮的陽光裏,五鋼廠就好似一個渾身肌肉的粗壯漢子,每一次揮舞榔頭,覆海移山,都能發出地動山搖的震顫。

“糧本月底和工資一起領,津貼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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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要室滿員了,你去宣傳部!”

偌大的人事科辦公室裏,擺了十數張大黑漆木桌。屋裏人頭攢動,站滿了來報到的新聘職工。這些人,有的在辦入職,有的在核對檔案,還有的在登記信息,等着排隊分宿舍。

鄭燕紅一見林蔓進門,立刻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管事的人是靠右邊的一個中年女人。

“那是我們徐副科長。”鄭燕紅提醒道。

林蔓站到徐副科長桌前,遞上證明文件:“我是來化驗室報到的。”

徐副科長粗掃了一眼遞上來的材料,翻開一本厚簿子,對照着上面的崗位信息,冷言道:“化驗室人滿了,你先去制桶,等以後有位置了再安排。”

“制桶?我不是技術崗嗎?”林蔓不解,這也太随便了!說換就換,一句解釋都沒有。

徐副科長不悅:“都是為社會主義做貢獻,咋的,你還想挑肥揀瘦啊?”

鄭燕紅忙拉林蔓到一旁,壓低了聲音勸慰:“算了算了,她心眼小,你惹得她不高興,她将來會給你小鞋穿。”

林蔓強吞了一肚子火下去:“好,制桶的車間在哪兒?我去。”

化驗室的工作是技術崗,能考職稱,有津貼。分房升職,全先緊着這些人。而制桶呢?道道地地的工人崗。無論算工齡,還是将來能拿到的退休工資,都沒有技術崗上人拿的多。

林蔓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氣憤填膺。

說什麽将來有位置再換,分明都是借口。入崗之後,可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再想換就難了。

不行不行!林蔓暗暗在心裏發誓,說什麽也要想法換回去。

管制桶的周主任領林蔓和另幾個人回了車間。

林蔓被分配在一個半舊不新的機床前。周主任簡單地告知了機器的操作要領,不等她多消化兩分鐘,便要她立刻開工。

機器轟轟地響起,趕鴨子上架一般,林蔓上手制桶。

箍桶,灌原料,加蓋,她機械地重複着這些動作。偶爾擡頭,她看見其他人無不埋頭苦幹。一個個裹着藏藍色的身影,手裏不停地忙活,像極了永不知倦的工蜂。

“一個,兩個,三個……”林蔓默默地數裝出來的桶數。數到二十個時,她的腰開始酸。數到30個時,她的手臂幾乎擡不起來。當數到40個時,她連站都站不穩了。

終于,中午下工的鈴聲響起,林蔓總算熬到了休息時段,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出車間。

肚子咕嚕嚕地響,她餓得前胸貼後背,恨不得馬上捧起飯盆,大快朵頤一番。

一到飯點,廠裏的人立刻分成兩撥。一撥人沖向汽鍋房,從一扇扇厚鐵門裏,取出自家帶來的盒飯。而另一撥人,則直奔食堂。食堂裏的飯菜要用飯票買,飯票要用錢票換。因此,盡管食堂裏的夥食稍好,品種更豐富,但大多數工人仍會選擇自帶盒飯。

吃食堂的人,多是坐辦公室,又拿高工資的技術工。

林蔓換了飯票後,持大白瓷缸碗去窗口打飯。

打飯的窗口裏,穿白褂的大師傅們一字排開,手持鐵勺,依次站在米飯、葷菜、素菜以及湯鍋的後面。

“師傅,來份茄子炖土豆。”

師傅大勺一鏟,滿滿的菜。林蔓遞進飯盆,示意可以澆在米飯上。師傅手略一抖,菜到盆裏,只剩了二分之一。林蔓失望。果然食堂師傅手抖是傳統啊!

“師傅,給份紅燒明太魚……師傅,湯來份……”

菜要得差不多了,林蔓轉身環顧食堂大廳,在滿眼烏泱泱的人堆裏,找尋能坐的空位。

“這裏有座。”不遠處的邊角裏,一個年輕女人在向林蔓用力揮手。

林蔓認出了鄭燕紅,忙端碗上前。

“其實臨了換工作的事,不止你一個人。”鄭燕紅低聲說話的同時,警惕地環視四周,确認身邊沒有科室裏的同事。

林蔓剛落座就舀了一大勺飯菜吃。茄子土豆混着白花花的米飯,香溢滿口。

“是不是有人走後門,把我的工作頂了?”林蔓粗嚼了幾口飯菜,含混不清地問。

鄭燕紅點頭:“你算運氣好了,起碼還在總廠。有人直接被換去了鄉下的辦事處,那才是倒黴。”

“你們徐副科長一定撈了不少?”林蔓冷哼。

鄭燕紅笑:“我對你說,你別不信,徐副科長啊,還真的不一定撈到什麽。”

林蔓看鄭燕紅雖說得随意,但語氣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于是便追問道:“怎麽?難道他辦事不收錢?”

鄭燕紅不語,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諱莫如深。

“告訴我,我請你吃一個月小雞炖蘑菇。”林蔓明了鄭燕紅的暗指。想知道些內情,怎麽能不出點血。說着,她推出了一疊葷菜的票。

鄭燕紅眼睛一亮,手迅速蓋在菜票上,據為己有。再次四顧周遭,她确認了沒人在聽後,對林蔓伏耳說道:“徐副科長可沒這麽大權利,多數啊,得要林科長點頭才行。”

“林科長?”林蔓向鄭燕紅确認。

鄭燕紅朝進門處努了下嘴:“喏,就是他,林志明科長。我現在的崗位,也是從他手裏活動來的。”

林蔓看向鄭燕紅所指。一個穿藏青中山裝的男人正走進食堂大門。他年紀不大不小,粗短身材,相貌平平。一雙勢力而精明的眼,使他一下子從普羅大衆裏跳脫出來。

“林志明。”林蔓喃喃道,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飯後,林蔓和鄭燕紅一起去水房洗涮碗筷。

上工鈴響,下午的勞作又再度開始。

林蔓一邊幹活,一邊心裏不住地盤算。

按鄭燕紅的提醒,想換工作,給林志明送禮就行。

這樣真的行?林蔓可不這麽想。

林志明這樣明目張膽的收禮,保不齊将來會被人舉報。他要是倒了,就勢必會牽扯出一大批人。到時候,一旦有人翻舊賬,拿出她曾送禮給林志明的證據,那可就前途盡毀了。

不成!林蔓下定決心,絕不能送禮給林志明。要換工作,還是得另想一個辦法。

許是已經習慣了勞動的強度,又興許是一直在想事情,所以不覺得手上的活累。林蔓幹到下午,竟沒有了上午的筋疲力盡。時光倏地過去了,轉眼她又再次聽見下班的鈴響。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高昂的歌曲萦繞耳旁,林蔓和上班時一樣,又投入了下班的藍衣大軍。浩浩湯湯的藍衣軍團出了廠大門後,瞬間分流,有的流向新建的筒子樓,有的奔入職工宿舍,還有的卷着林蔓一起,洩入了一片縱橫交錯的平房構成的家屬院。

“第一天工作怎麽樣,還适應?”

馮愛敏正在廚房裏忙活,一見林蔓進屋,即親切地問道。

林蔓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地回道:“別提了,他們調我去制桶。”

“這麽說,你不坐辦公室了?”趙梅剛到家,正巧聽見林蔓的話。

林蔓點頭:“說是化驗室的崗滿了,誰知道真假。”

“是啊,誰知道真假,”趙梅驀地拉下了臉,大不同于前夜的親切态度,冷嘲道,“我看你一開始就不是化驗室的崗,吹什麽牛啊!”

說罷,趙梅摔門進屋。她心氣高,覺得林蔓既然不是技術崗了,那和自己就不是一個級別了。一個幹體力活的人,怎麽有資格和坐辦公室的人交朋友。

“這孩子,瞎掰扯啥吶!”馮愛敏沖着趙梅背影喊道,轉而,她又回身安慰林蔓:“別往心裏去,幹什麽工作都一樣。你要去化驗室,得上夜班,指不定還不如制桶呢!”

“趙嬸,林志明科長這人怎麽樣,您聽說過不?”林蔓一心撲在該如何調工作上,全然沒有在意趙梅的冷言惡語。

“林志明?”馮愛敏啐了一口,嫌惡地說,“整個廠裏,屬他最會溜須拍馬、讨好領導。”

“讨好領導?”林蔓嫌信息不夠,想馮愛敏再多說兩句。

提起林志明,馮愛敏的話好像開閘的洪水,立刻滔滔不絕:“可不是嗎?你可想不到,他一個大男人,每星期天都往廠長家裏跑。又是拖地,又是燒菜,別提有多丢人了。”

“廠長?是高毅生廠長。”林蔓眼裏倏地掠過道亮光。

“那可不是,咱廠除了他,還有幾個廠長。唉,小蔓你咋笑了?”馮愛敏看林蔓忽的笑了,心想這姑娘真怪,前一秒還沒精打采的,怎麽心情又突然好了。

林蔓唇角微揚,笑得意味深長:“趙嬸,我看我這制桶的工作啊,是做不了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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