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傾囊相送

原來那窮酸的老頭并沒有說謊。

費老日前的确是因為做生意而出門,也不是什麽小老百姓的小本買賣,他本前呼後擁的出了門,結果半路遇上了山匪,山匪将他的錢財貨辎劫掠一空,費老死裏逃生,身無長物,一路跋山涉水的走回老家趙梁來。

費老年紀大了,身體本就不好,再這般長途跋涉,身體更是吃不消,他堂堂一個趙梁巨富,竟然跟着難民一起讨食,這才一路回到了趙梁。

沒成想病來如山倒,一下昏厥了過去。

也幸得林讓出手相救,并不嫌棄他是個窮酸的老頭。

其實“窮酸”的費老早就認出了魏滿,魏滿乃玄陽校尉,說白了就是先帝的親信,再加上他的父親曾官居太尉,他的祖父乃是大名鼎鼎的大長秋魏沛,費老就算身在趙梁,但玄陽城中眼目衆多,自然認得魏滿。

他起初并未點破,費老年紀大,卻不是老糊塗,他心中清楚得猶如明鏡兒一般,這個時候魏滿一家來到趙梁,能為什麽?自然是為了在這裏起兵。

而起兵肯定要用到錢財,說起趙梁富賈,費老自當位居第一,魏滿一準兒會向費老求資。

因此費老不動聲色,沒有點破魏滿身份,說白了便是為了暗中觀察。

魏速目瞪口呆,震撼不已,沒想到眼前這個破衣拉撒的窮酸老頭,竟然就是錢財怎麽也用不盡的趙梁巨富!

魏速還有些不可置信,直到費家大門轟然打開,一群仆役飛奔而出,簇擁着老者,大喊着:“老爺回來了!”

“老爺可回來了!”

“太好了,萬幸,老爺回來了!”

随着仆役們的大喊聲,衆人這才如夢驚醒,這老頭真的是巨富中的巨富——費許。

魏速一面覺得臉疼,一面又覺得林讓走了狗屎運,之前救活魏父就是狗屎運,如今又走了狗屎運,讓他撞上這麽有錢的老頭。

但是魏速卻沒想過,撞上窮酸老頭的人,何止是林讓一個人?說一句很俗氣的話,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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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老暈倒在地的時候,旁人對這條人命嫌棄、疑慮、漠視,而唯獨林讓出手相救,因此這運氣,合該林讓全占。

費老十分熱情的引着林讓走進宅門,笑着說:“恩公先去歇息,老朽自行去洗漱,一會兒便擺上筵席,為恩公接風洗塵,可好?”

林讓沒有用飯,他的飯食都分給難民了,的确腹中饑餓,而且他也不會搞那些虛僞的,并沒有因為費老的身份變化而殷勤備至,只是說:“有勞了。”

費老見他這個态度,反而十分歡喜,哈哈笑起來說:“好好好,恩公請,先請下榻。”

立時就有仆役過來引路,給大家分配下榻的房舍。

林讓一路風塵仆仆,跟着仆役進了一個房舍,準備進去歇歇腳,喝杯茶水。

剛要入內關門,就聽到“嘭!”一聲輕響,一個黑影突然淩厲的竄過來,直接擋住了林讓的舍門。

林讓定眼一看,說:“魏校尉?”

魏滿擋住林讓的舍門,不讓他關閉,笑着說:“我能進去坐坐麽?”

林讓不答反問,淡淡的說:“魏校尉沒有下榻的房舍?”

魏滿的笑容一陣僵硬,只好站在門外,壓低了聲音說:“這費老心思深沉,他方才已經識破我的身份,卻不點破,絕不是個簡單人。”

林讓看着魏滿,眼神平靜冷漠,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魏滿組織了一下語言,咳嗽了一聲,說:“一會兒的接風宴,費老必定會問你想要什麽厚禮,你可想好了?用不用我……”

魏滿本想幫林讓參謀一下,他們此趟來趙梁,就是為了招兵,如果能得到費老的錢財資助,那肯定如虎添翼。

魏滿就怕林讓只管費老要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平白壞了這麽好的機會。

只是魏滿話還沒說完,林讓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頭,淡淡的說:“不用。”

“嘭!”

林讓果斷截斷魏滿剩下來的話,然後和手一關門,“嘭”一聲将魏滿攔在門外,門板差點撞上魏校尉高挺的鼻梁。

魏校尉站在門外,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吃了一個閉門羹,登時一股怒氣沖上額頭,就想擡手砸門。

但是又礙于此處乃是費宅,不方便自己意氣用事。因此手都擡起來了,卻只能狠狠擡起輕輕落下,放在門板上,隔着門“溫柔”的笑說:“那你好生休息,咱們一會兒筵席上見。”

林讓一個人在屋舍中休息了一會兒,很快就用仆役過來給林讓引路。

這費老的宅邸,就猶如一個私人皇宮一般,雖比不得玄陽城的南北宮,但抵一個北宮那是綽綽有餘的,山亭水榭、瀑布綠蔭、高闕樓閣,簡直無所不有,人在其中行走,簡直猶入仙境,身在華宅之中,竟無法想象宅外的蕭條與蒼涼。

就如同平頭百姓,也無法想象貴胄們的奢侈糜爛一般……

林讓走進宴堂,魏太尉、魏速還有魏滿和小包子趙梁王全都已經在座了。

費老一見到林讓,立刻起身,親自迎過來,握着林讓的手,又是一陣千恩萬謝,引着林讓坐在主位上。

費老已經換下窮酸的破衣裳,穿上一身華袍,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換了衣衫之後,那形容氣度一下便與衆不同起來,渾然不似之前那落魄的老兒,更多了一些富賈的真實感。

費老笑着對林讓說:“恩公大恩,老朽無以為報,不知……恩公可曾想好,欲要什麽厚禮?但凡恩公開口,那便是天上的月亮,老朽也定當竭盡全力,為恩公覓得!”

費老誇下海口,但不知為何,在座衆人,尤其是魏速,突然覺得費老這個海口,誇得是那麽真切,那麽好聽。

費老這麽一說,衆人立刻“唰!”的看向林讓,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林讓身上。

林讓穩穩當當的坐在宴席上,并沒有立刻說話,他仿佛也不曾看到衆人炙熱的目光一般。

魏滿眼見林讓一臉平靜坦然,就怕他說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來,因此頻頻給林讓打眼色。

林讓倒是看見魏滿的眼色了,因為林讓感覺魏滿的眼神甩得,恨不能把眼珠子甩到自己的羽觞耳杯裏。

林讓看了一眼魏滿,魏滿還以為林讓和自己對上了眼神,不由狠狠松了一口氣。

哪知道林讓的确和他對上了眼神,但沒對上腦回路。

林讓狐疑的說:“魏校尉,眼目不舒服麽?”

魏校尉:“……”眼目還在其次,是心裏不太舒服……

費老本沒注意魏滿,但林讓這麽一說,就讓魏滿無處遁形了,魏滿鬧了一個尴尬,也不便再多打眼色。

林讓想了想,在衆目睽睽的注視下,在魏太尉、魏速,還有魏滿期待的目光下,在小包子趙梁王好奇的目光下,在費老頑味的目光下,終于開口了……

林讓聲音平靜,說:“救人不過是舉手之勞,換做其他人必然也會相救……”

他這麽一說,在場其他人,尤其是林讓的義子林奉,臉上登時出現了一絲愧色。

林奉此時十分羞愧,他是太醫令,乃是大夫之中最崇高無上的存在,而當時看到老者昏厥,林奉并沒有立刻出手相救,而是持觀望态度,畢竟林奉不知這老者的底細,怕是奸細細作一類。

如今聽林讓這麽一說,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性,還不如衆人口口聲聲咒罵的閹黨善意,怎能叫他不慚愧呢?

林讓又說:“既是大家都會做的事情,我若讨了厚禮實在慚愧,倘或老人家一定要厚禮相送,那晚輩的确有個請求。”

“哦?”

費老立刻笑着說:“恩公,快快請講!”

林讓淡淡的說:“那就是請老人家少飲些酒,酒有散淤活血之功,但老人家大病未愈,不宜過飲。”

他這話一出,魏滿心中只剩下一聲“果然”,林讓果然給自己頑花活兒!

但魏滿又覺得合情合理,尚在情理之中,倘或獅子大開口,那可能就不是林讓了……

“哈哈哈!!”

費老一聽,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來,拍着案幾笑的不能自已,說:“好好好,老朽從未見過恩公這般的人,不要銀錢,反而勸老朽少飲……”

他說到這裏,突然正色說:“恩公,您也看到了,老朽家中雖有些小銀小錢,但子嗣凋零,沒有子女,無人繼承家資,如今老朽與恩公有幸,便将所有家資,贈送與恩公,報答恩公大恩,如何?”

衆人一聽,方才灰敗下去的眼神,當時又全都亮了起來,震驚的看着費老。

費老竟然打算傾囊相送!

如果林讓得到這筆財富,無論他有沒有自己的寶藏,都将是一個巨富無比的人。

林讓卻皺了皺眉,沒有半點喜悅之情,剛要說話,這時候魏滿眼疾手快,就怕他一口回絕,當即站起來,雙手執着羽觞耳杯,笑說:“林兄,我敬你。”

魏滿突然喊得如此“親切”,不是閹黨,也不是常侍,反而叫得林讓有些奇怪。

林讓沒有推拒,喝了一杯。

魏滿立刻又連續敬了三杯,雖這年頭的酒水并不怎麽濃烈,但林讓這體質竟然沾酒就醉,連續四杯下肚,耳杯又不小,沒一會兒便面色殷紅,真的醉倒了。

魏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絕不能給林讓拒絕財寶的機會。

魏滿見林讓醉了,就給林奉打了一個眼色,然後自己過去,十分熱絡的扶起林讓,對衆人笑說:“不好意思,林兄他醉了,必然是歡心壞了,我帶他先去歇息,各位幸酒。”

魏滿動作很快,林讓身材羸弱基本沒什麽重量,魏滿扶着他站起來,幾乎是半摟半扛的就架出了宴堂。

兩個人回了林讓的屋舍,魏滿将他帶進去,見林讓醉的厲害,完全沒有平日的清冷高傲。

林讓把頭靠在魏滿的肩窩,眯着眼睛也不說話。

魏滿低頭看了一眼,屋舍裏沒有點燈,借着淡淡的月色,林讓醉酒的面容若隐若現,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呢喃什麽。

魏滿不知他在說什麽,趕緊把人抗進舍中,此時此刻只能慶幸,這林讓的酒量四不大好,否則根本無法把他灌醉,若林讓一口拒絕了費老的贈予,那豈非虧大了?

還好魏滿随即應變。

魏滿聽他呢喃,便說:“你說什麽?”

他把耳朵稍微靠近林讓,就聽林讓用很輕的聲音,低低說:“我好想你……”

魏滿一愣,看向林讓,下意識的說:“誰?”

他說完,就見林讓醉醺醺的眯着眼睛,正深深的看着自己。

不……

自己的臉。

魏滿腦袋裏“轟隆!”一聲炸開了,瞬間明白了過來,道:“又是‘他’?”

林讓口中想念的人,必不是魏滿,而是與魏滿長相相似的那個“他”。

他!

魏滿莫名感覺到一股憤怒,火苗就像澆了油一樣,一時間灼燒着魏滿的理智。

魏滿氣的直喘粗氣,但因着費老準備贈予家資的事情,林讓此時已經從“寶藏”晉升為“瑰寶”,魏滿絕不能為了一時之氣,打碎了自己的瑰寶。

于是魏滿無奈之下,只好把醉鬼一樣的林讓甩下,故技重施,別過頭置氣的不讓林讓看自己的臉,抽身要走,懶得和他生氣。

哪知道下一刻林讓卻突然踉跄的爬起來,“咚!!”一聲,十分豪爽的堵住了舍門,似乎不讓魏滿離開。

魏滿一愣,沒成想林讓這麽“豪氣”,看起來身量不高大,卻像是攔路的山賊一樣,一改平日裏的清高冷漠的作風,大馬金刀的攔住了舍門,不讓魏滿離去。

林讓因為醉酒站不住,就靠在舍門上,竟然沖着魏滿“傻笑”起來,端詳着魏滿的臉,看的十分專注。

口中含糊的說:“嗯……真像,生得如何可能這般……相似?”

魏滿“啧”了一聲,似乎十分不耐煩,不屑的看着堵門撒酒瘋的林讓,十分陰森的說:“不許看我。”

他說着,又補充了一句:“尤其是臉。”

想他魏滿是什麽人?

堂堂太尉之子,昔日在京中也是被人追捧之人,如今看在林讓眼裏,卻只剩下一張“臉”了,而且這張臉,還沒當成他魏滿的臉看。

最可氣的是,魏滿壓根兒不知,到底是誰跟自己長的那麽像。

林讓卻不理他,仍然盯着魏滿的臉,一邊看,還一邊評點起來。

說:“像是像……但……但除了臉面兒,一點子也不像。”

林讓上次也說過這種話,在玄陽城的皇宮裏,當時魏滿口口聲聲答應林讓,會帶小包子趙梁王出京,但事到臨頭就食言而肥,從頭到尾不過是搪塞林讓的權宜之計罷了。

當時林讓便說,魏滿除了臉,沒有一個地方像他。

魏滿再次聽到這種話,怒氣積攢在心裏,越積越多,到達了頂點,不怒反笑,剛要奚落林讓兩句。

結果就在此時,林讓突然一反常态,離開了舍門,大步朝着魏滿走過來。

不只是走過來,而且氣勢洶洶,飲醉酒的“傻笑”消失在了林讓的臉上,取而代之的則是冷酷的“肅殺”,不知怎麽的,清冷逼人。

林讓一步步走近,魏滿下意識的心中戒備,心疑病發作,随着林讓走近的步伐,跟着一步步後退。

魏滿緊蹙眉頭,沉聲說:“做什麽?”

“啪!”一聲。

林讓的雙手突然擡起來,搭在了魏滿的肩頭,眯着眼睛注視着魏滿,聲音清冷,略微帶着一絲絲飲酒過後的沙啞,說:“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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