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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顯知道自己大概是非要求這小小的裁縫不可了, 從他般明示, 暗示裏。他讀出了一些東西——

比如姬廉月如今如此對他,恐怕是某一輩子和他霍顯有了點兒不共戴天的仇恨。

霍顯想知道那是什麽,雖然是個唯物主義,但是當手槍和子彈靠不住的時候,他也選擇求神拜佛……

能解決問題就行。

途徑不重要。

霍閻王表示想看看那前世今生盆, 沒想到卻被拒絕了, 他以為是這裁縫鋪的小老板不識好歹還記仇, 當場拍出了腰間別的槍——誰知道後者卻絲毫沒有畏懼的模樣, 笑着說, 前世今生盆只能看一次,他們兩的那根紅線牽的故事,已經叫人看過了。

除了霍顯,還能有誰呢?

紅線那頭牽的不過只有一個姬廉月罷了。

他來看了前世今生盆?為什麽?

“大概是覺得, 霍護軍一片癡心,這般作為哪怕是一條狗都要感動得認主了, 他還是對你百般厭惡, 鐵石心腸,所以實在不得已就來看了一眼。”徐書煙體貼地說。

霍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涼涼道:“謝謝,還真是會安慰人吶,徐老板。”

徐書煙點點頭:“看完之後他就一臉豁然地走了,從此鐵石心腸得理直氣壯。”

霍顯:“……”

霍顯:“他看着什麽了?”

徐書煙聳聳肩:“那些東西只有姬公子一人見着了,霍護軍若是實在想知道, 不如親自前去問他。”

霍顯見問題好像又回到了原點,頗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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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毅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像是早就猜到了他會碰釘,兩人往外走的時候,路過門檻,他還忍不住嘲笑他:“別人早上就讓你客氣點,你自己不聽的。”

“你便是用這種讨人厭的法子入了大帥的青眼麽?”霍顯不批準白毅嘲笑自己,“站着說話不腰疼,你不也什麽都沒見到……我就不信你自己陪我走一趟而已!”

白毅回過頭看了眼徐書煙,他已經低着頭,伺候什麽寶貝似的伺候那口青銅盆了……

并不知道所謂的前世今生是真的只能看一遍,還是徐書煙在給霍顯使小絆子。

白毅收回目光:“我只是改變了主意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管前輩子如何呢,這輩子他在我身邊便是。”

徐書煙像是聽見了,擦拭青銅盆動作一頓,擡起頭沖白毅笑了笑……後者板着臉跟他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霍顯酸得牙都倒了,罵了句髒話說,你裝什麽逼呢!

……

霍顯離開了裁縫鋪便去了春風園,也不知道是不是徐書煙通風報信,姬廉月像是早就料到他會來。

而霍閻王向來不是個喜歡繞彎彎的人,他找到了姬廉月,坦然想知道他在那口前世今生盆裏看到了什麽……

雖然早有準備,提起那件事,姬廉月還是臉上有些許的放空,沉默了許久,笑了笑,倒了杯茶,推給霍顯:“霍護軍今日來了戲院,覺得那出《錦衣囚》如何?”

霍顯一臉懵逼。

他來這坐着,只是為了看看姬廉月,當然如果能說說話哪怕是挨罵也是問題不大的……

別的,一律沒入腦子。

他的腦子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刀光劍影,喊打喊殺;另一部分給了姬廉月。

風花雪月的概念概是沒有的,白初斂有時候恨極了笑話他,如果不是有了姬廉月,他都要以為他準備打一輩子光棍。

這種人,必然不可能好好聽戲。

但是眼下被姬廉月這麽一問,他就感覺問題不大對頭,他努力回想起《錦衣囚》都他媽說了什麽,卻只想起一個被逼死的公主和一個冷血薄情的将軍,再加上這戲曲的名字也不太吉利……

茶杯“啪”地一聲被生生捏碎,隔着桌案,霍顯猛地擡眼去看坐在對面的姬廉月。

後者笑了笑,取出了戲劇原本,上面洋洋灑灑數千字,霍顯認得出,皆是他的筆記。

霍顯認得字,但是當他看見《錦衣囚》戲本第一行字“淨朝,觀月十七年,冬”時,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他恨不得自己從未識字……

姬廉月将東西交給霍顯後便離開了。

茶室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撐開放在茶室門外的那把油紙傘,姬廉月回頭看了看身後,茶室內安靜得如同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而那個人說話總是扯着嗓門,呼吸聲音好像也很大要比人家吸氣多一般——

他從未如此安靜過。

深色瞳眸之中有複雜的情緒浮起,姬廉月想起人終究不是泥塑做成無心亦無念,更何況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時,他做不到絲毫不動搖。

恨透了所謂前世今生,就好像人一出生,所有的經歷和遭遇早已成文記載在了司命星君的命薄上,而人如蝼蟻,任其擺弄。

有那麽一瞬間想要推門進去,告訴那個人算了,我們也許可以試試在一起——

但是摸一摸胸膛,心髒的跳動卻平和緩慢。

就像是思想和靈魂被撕扯開來了。

垂下眼,姬廉月擡腳步入雨幕中……不一會兒,又有拎着藥箱的戲園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敲開了茶室的門。

……

《錦衣囚》說的是一個任性公主和鐵血将軍的故事。

其獨特點在于,公主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當今聖上寵妃生下的一名皇子。

只是寵妃本就無心朝廷鬥争,只求兒子平安健康長大,所以在那個當時還沒有皇嫡長子的時候,她不得不将自己生的是個兒子的實情隐瞞下來——

從此皇家有了長公主,卻無庶長子。

直至十年後,嫡長子誕生且安然過了周歲,妃子自願請罪長跪佛塔,恢複了兒子男兒的身份,只是這時候,兒子已經養成了諸多女兒家的習慣,成功打入上京貴婦圈不提,他愛潔,厭武,好女紅,以及好男色。

一場災難,從其恢複男兒生,還堅持穿宮裙,皇帝拿他毫無辦法的第五年說起,那一年,新科武狀元入京,女裝皇子靠在沿街酒樓,驚鴻一瞥,驚為天人,非君不可。

皇長子要尚驸馬。

何等好笑,新科武狀元,武功蓋世,英俊非凡,前途光明……眼瞧着就要入了兵部,替朝廷效力,将來點将封侯,又怎肯屈居驸馬之位,做一個困于上京的囚鳥?

皇帝也是明君,剛開始對這提議毫不猶豫一口拒接,卻架不住曾經捧在手心百般寵愛的“女兒”撒潑打滾,再考慮過去十年的虧欠,如今更是除了皇位,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當老子的也硬要給他摘下來。

公主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将新科狀元郎硬尚了驸馬,上京人提及此事,無一不譏笑嘲諷,又心疼驸馬爺一朝上天,一朝便入了地獄。

兩人被強行綁在一起後,公主對驸馬千依百順,硬要強娶強嫁,卻成了他對他做過的唯一一件違背他意願的事。

驸馬在兵部領了閑職,雄才大略不得施展。

公主伏低做小,自知有愧于他……哪怕驸馬爺從未有過好臉色也不與他同房也睜只眼,閉只眼,守着一個“正妻”名頭空熬幾年,竟然也逐漸習慣。

直到幾年後,驸馬終于因為機緣巧合有了帶兵出戰的機會,這一出去如放飛蒼穹的雄鷹終得展翅高飛,其屢戰屢勝,很快的,整個淨朝都是驸馬爺是戰神的傳說。

遠在上京的公主喜不自勝,只是每日除卻周璇上京貴婦圈替丈夫打點一切關系,杜絕一切流言蜚語……剩下的便是安心祈禱他平安歸來。

後來,大概是二年後的後來。

驸馬爺終于得勝歸京,人們都道無論如何皇帝也不會再讓他官複原職回到那閑職的位置上,有能力的人總會熬出頭的……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他成為了本朝立朝以來,第一個封了将軍的驸馬爺。

一時間,風光無倆。

再歸來時,公主卻發現,他身邊多了個女嬌娥——

細細打聽才知,原來那女人是仿古代“木蘭從軍”,替父從軍,幾番戰場出生入死,成了他夫君身邊的手足至交,至被揭穿身份,兩人心生愛慕之情,從兄弟手足變了質。

他本來就是喜歡女人的,大概。

而他那樣的男人,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受委屈,某次征戰歸來,她替他擋了一刀,毀了左臉又瞎了一只眼後,他人尚未歸來,便一封長信,請皇帝恩準,求娶此女為平妻。

從此與公主平起平坐,享同禮遇,八擡大轎正門迎娶。

此時他已為鎮遠大将軍,為國之良将。皇帝犯難至極,進退不知何度。

卻在這時,皇帝收到了來自他兒子的一封《放夫書》,他這無論是當女兒還是當兒子始終不争不搶,當着父皇小棉襖的兒子,在最後關頭替他做了決定,成全了整個淨朝,也成全了他的驸馬。

驸馬遠在京外便得了消息,意外的是,他卻不如衆人、甚至他自己以為的那般歡喜,扣下了所謂的《放夫書》,他快馬加鞭連日趕回上京。

卻親眼看到他身着盛裝宮裝,飲下毒鸩,倒在他懷中咽氣。

剛烈如他,隐忍數年,卻自持天之驕子,不堪受辱,如過硬長枝,一折既斷。

他用給自己的任性增添了驚天地的一個句號。

報複了他的狠心自私,要他日日夜夜寝食難安。

《錦衣囚》就此結束,他一生困于錦衣玉食,富華其外,前半生卻從出生開始就被擺弄着走上了一個不一樣的道路。

後半生,又自己親手選擇了錯誤的人,釀造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

屋外一聲驚雷,電閃雷鳴後,暴雨落下。

霍顯合上戲本,心中劇震,滿心荒蕪。

戲文中,公主從容飲下毒鸠一幕如與上午戲臺上他一般,從容而決絕,如鳳凰泣血,那紅色的宮裝染紅了上京的蒼穹。

霍顯猛地離起,拉開門,頂着暴雨向着姬廉月的住院走去——

他只想告訴他,若能有機會讓他還了這上輩子的債,此生絕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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