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外族聯軍糧倉被燒毀三分之一, 糧草車運輸道路暫不通行, 幾萬大軍一下子要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沒過幾日果然無聲退兵。

秦明月帶兵将陣線往後壓進,沒怎麽費力就躲回了城池旁官道,并派兵駐守。

商人們在短暫試探後發現裏三層外三層守衛的官兵放下心來,當即不再繞道而是回到官道上來。

眼看着一切都回歸正軌, 霍顯那日以身犯險, 打破戰事僵局, 使得他在軍中威望又高幾分——

會帶兵打仗是一回事, 坐在營帳裏指點江山和親自上馬打江山又是另一回事。

“京中來了消息, 這次争奪官道之戰,霍将軍又立了功勞,龍心大悅。”

“啧啧啧,怕是又要加封受賞了!”

“那可不, 有安王爺在盯着,那賞賜還能少的了咱們将軍的麽……”

“噢對, 要不是他之前帶過來的那些糧草, 這回率先撤兵的說不準是咱們還是那些蠻子呢!”

“嗳,将軍呢?”

“不知道, 方才好像是往謝三郎的帳子那邊去了。”

“噢,救命恩人吶!”

“那可不,現在單獨給他批了個帳子,也不用和咱們擠大通鋪了……時者,命也!”

那一日所有人都看到順利完成任務歸來的将軍懷中抱着謝三郎——那瘦弱的身子趴在将軍的懷中, 腦袋耷拉在他肩膀上,面色蒼白如紙,大家都以為謝三郎可能要死了。

其實死了也沒什麽,行軍打仗死個人不是挺正常的麽,幸運就幸運在,聽說他是為了給霍将軍擋刀才受到傷……

所以那之後啊,啧啧啧。

霍顯進入帳子的時候,謝三郎正抓着一塊布子擦身,粗糙的中衣退下,身後還沒愈合的傷口散發着陣陣令人作嘔的血腥……北方邊境的夏日白日氣溫很高,渾身黏膩叫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好好趴在那。

總覺得睡了個午覺就會醒不過來了似的。

霍顯掀帳子一眼就看見坐在榻子上的人,她香肩半露,因為背上受了傷當然不可能用束胸,這會兒正用帕子擦脖子上的細汗,另外一只手撈着薄被單掩住前面的風景。

從男人的方向看去,她的皮膚經過日賽不再是單純的白膩而是偏向于健康的淡麥膚色,那一把細腰不堪一握,腋下再往前微側部有半遮蓋微微隆起的弧線,半遮半掩,風情萬種。

聽見了動靜,謝三郎一驚回過頭,看見保持着掀帳姿勢站在門前的男人,雙頰飛霞,“啊”了聲,整個人往被子裏縮了縮。

“若是不想被別人發現,就不要随随便便就脫了衣裳。”

男人平淡的聲音響起,聽上去毫無波瀾。

謝三郎眸色一黯,垂下眼遮蓋去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背着光她看不見霍顯臉上的神情,但是想來好像是沒什麽情緒可言的……

她想起那日她替他擋了一刀,身受重傷被一路抱回軍營,戰場厮殺聲中男人偉岸結實的背和頸脖間混雜着血腥氣息的微汗味,讓他異常安心。

回到軍營要包紮她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的性別,兵荒馬亂之間她擡起頭欲言又止,卻在來往人群後對視上男人鎮靜的雙眸——

然後他揮退了所有人,給了她單獨一個帳子,叫來了他自己親兵裏的随軍軍醫……

當她退下铠甲和束胸的時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安靜地聽軍醫述說她的傷勢,傷口雖深但是好在沒有傷至脊骨,縫合傷口好好上藥不至于要了命。

霍顯還問了句會不會留疤——

當時帳子裏另外兩人都沉默了。

男人行軍打仗留個疤倒也沒什麽,只要不在臉上好像問題也不大。

只是女人就不一樣了……

那軍醫擡頭看了眼男人的面癱臉,心想您還知道她是個女人,看您一臉平靜的樣子還以為您性別認知障礙症呢?

當時謝三郎痛得眼前一片模糊,聽見他這麽問,面頰上還是浮起一絲絲紅暈……然而恍惚之間,卻也捕捉到他沒有絲毫緒亂的呼吸。

就像現在一樣。

那雙深沉如黑夜的瞳眸仿佛永遠也驚不起一絲波瀾。

謝三郎咬了咬下唇,也沒有矯情,只是将手中的帕子扔回了水盆裏,小聲解釋:“天太熱了,流的汗進了傷口,有些疼。”

霍顯沒說話,掃了眼那變得渾濁的盆子裏染上的淡淡血色,微微蹙眉後,态度稍微變得溫和了些:“不日我可能會返京述職,京中醫療條件自然比這邊要好,只是路上未免舟車勞頓,你願不願走?”

“外族未滅,将軍要走?”謝三郎一愣。

霍顯也是略微頭疼,從表面上看,京城裏大概是覺得初授武略将軍的時候他不在京城,就有些過于随意……這次也許會給他升授同品級武毅将軍,是想好好嘉獎正式封授,加上北邊這邊剛奪回主要通道情勢大好,有秦明月坐鎮,喚他一個小小從五品将軍回京問題不大。

但是霍顯也是從這背後看到了點某人作妖的影子。

畢竟前兩日他曾經收到家中“賤內”一封“家書”,上面連“夫君展信佳”這種為數不多的客套話都省了,就剩下墨透紙張的幾個大字——

【真被人救了?你給我回來!】

思及此,男人唇角輕抿,那巍然不動面癱臉終于龜裂,露出一絲絲無奈的神情。

“将軍?”

謝三郎捏緊了手中的被單,看着霍顯沒有焦距顯然是陷入沉思并且伴随着思考的事情情緒出現波動的模樣……

無論如何,她都有些羨慕他這會正在認真煩惱的人。

然而很快就壓下了心中那淡然的失落,她清了清嗓子,發出爽朗的笑聲——

“從軍出戰,刀劍之傷在所難免,我只需要在這靜養幾天自然活蹦亂跳,有什麽必要還要跑到京城那般富貴地方養傷,都像我這樣,軍營裏頭還不亂了套?”

她這話說得實在懂事。

霍顯難免多正眼看了她幾眼,這小姑娘看着還比姬廉月年幼幾歲——

怎麽公主殿下還不如個山村長大的姑娘懂事?

霍顯未免生出一絲絲“嫌棄自家小孩愚笨”的心思,放在腿上的手指無奈地敲了敲:“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回,奈何……那我不日回京,已經交代下去今後你的傷勢換藥皆有白軍醫負責,他是我的人,不會對你的情況說三道四,你且安心養傷。”

謝三郎蒼白着臉,沖男人笑了笑。

這張女扮男裝的臉蛋面無粉脂,這虛弱一笑卻又讓霍顯晃神,只覺得眼前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張笑容飛揚跋扈,豔麗霸道的精致面容……

他嘆了口氣:“哪怕他有你半分懂事……”

後面的話不說了,似乎又游神去了。

得了這句話,謝三郎心頭一松,也是露出一點笑意。

眼前男人要暫時離開軍營帶來的不快瞬間煙消雲散。

無論個人喜好有何不同,哪怕是一時上頭喜歡上了那些個活蹦亂跳,惹是生非的……最終他身邊的位置,還是總會留給能夠齊頭并進,善解人意的解語花。

這道理從古至今總不會錯的。

……

京城。

姬廉月想了一萬種霍顯接下來會做什麽的可能,他可能會帶那個女人回京,可能會給她最好的照顧,也可能為了她“哪怕與全世界為敵我也要守護你”……

腦內補出一場戲,姬廉月越想越氣。

最氣的時候,他甚至命人準備鶴頂紅——至于是自己喝還是灌霍顯喝還是灌那個女人喝還是大家一起喝還沒等他拿定主意,這事兒就先叫觀月帝知道了,把他拎進宮裏罵了一頓……

然後。

——有內鬼,終止交易。

內鬼就是姬宴月那個女人。

姬廉月從宮裏出來,頂着一臉觀月帝恨鐵不成鋼的口水直接殺去邀月樓讨公道,說霍顯的故事也說他的夢,試圖得到一點同情和理解,然而他得到的只是嘲笑。

霍顯到家那天。

姬廉月的腦補達到了峰值,午睡驚醒夢中那個女人和他的驸馬爺共乘一騎,居高臨下沖着傻了吧唧擡頭看他們的人笑,夢中男人攬着那女人的腰,指着姬廉月對她溫柔道:“從今往後你倆平起平坐,叫姐姐。”

叫你大爺的姐姐。

姬廉月差點沒被氣死夢中。

午睡醒來姬廉月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正一肚子火,并沒有再去街邊跟九千萬少女擠來擠去迎接他們的将軍驸馬爺——

有什麽好擠的啊,有本事他述職完畢也別回驸馬府。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霍顯不僅回了驸馬府,而且是連宮門都沒進,馬掉了個頭直接回的驸馬府。

當時姬廉月正坐在桌邊,開始新的一輪起草合離書,正寫到“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婵鬓,美掃娥媚,巧呈窈窕姿,選聘高官之主”……

(*唐代合離書反)

屋中什麽時候進了人都不知道。

直到身後貼上個火熱結實的胸膛,一只大手從後面伸出來,指了指他的合離書,低沉平靜得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聘字寫錯了,耳字旁,不是月字。”

姬廉月看了眼,哦,還真寫錯了。

直接把這張紙廢了,拿了張新的紙準備繼續,忽然感覺到好像哪裏不對,愣了下,擡起頭,望入身後男人漆黑如墨,看不出多少情緒的眼眸裏。

姬廉月:“……”

霍顯:“選聘高官之主?”

姬廉月:“……”

霍顯:“你又看上誰了?這次是文官還是五官?曹沿庭?”

陸家倒臺後,探花郎出聲,面俊豐朗,身高八尺,年方三十有四的曹沿庭曹大人撿漏上位,成了本朝立朝以來最年輕的首輔大人。

姬廉月:“……你個從五品官員敢直呼首輔大人大名——”

霍顯挑眉。

姬廉月閉上了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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