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與審神者的不眠之夜(

日落西山,留下一抹霞光在大地上漸漸褪去,冰雪已經消融,但氣溫依舊很低,房間門口升起了小小的火爐,溫暖的赤紅色光芒中偶爾會傳來一兩聲“噼啪”的柴火燃燒聲,壓切長谷部站在禮弦的居室中,不安地走動着。

都已經過了一天了,主公中途清醒過幾次,但是什麽話都沒說,眼神很是茫然,墨色的深潭中空無一物。

主公究竟是怎麽了?

難道說……會死嗎?

一直以來,都是主公溫柔地對待他們,當他們從戰場上傷痕累累地回來時,主公會立刻送他們去修複工坊進行治療,直到他們的傷勢痊愈,主公才會松下一口氣。

主公是這樣關心着他們,然而現在他卻什麽也做不到。

可惡。

“哎呀長谷部,不要再來回走動了,地板都快要被你踩塌了。”本來加州清光就因為禮弦生病的事情很是煩躁,結果還看見壓切長谷部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整個房間就不停地傳來他踩在木地板上吱呀吱呀的聲音,加州清光就更加地煩躁了。

擔憂地看了一眼床上神情比起之前像是好了很多,但是依舊沒有醒過來的禮弦,加州清光再次開口說道:“主公現在需要安靜,長谷部你還是先回去自己的房間吧,今晚不能讓你照顧主公。”

“那怎麽行……”還沒等壓切長谷部反駁什麽,加州清光就繼續道:“主公不會希望你因為他的原因而不眠不休的!長谷部,從主公落水後,你就一直緊繃着精神,別說是休息了,就連閉眼小憩一會都沒有,不是嗎?”

加州清光明白壓切長谷部對主公的感情,他和自己一樣,都無比渴望得到主人的愛。

主公對于他們來說,是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存在,為了主公的意願,他們就算是放棄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作為待在主公身邊時間最長久的刀劍,加州清光更加明白,主公也是無比重視他們的。在最初出陣的時候,本丸還沒有多少刀劍男士,力量上的懸殊,以至于他們和時間溯行軍戰鬥起來無比吃力,好幾次都是重傷而歸。

那時候他被主公任命為

第一部隊的隊長,他以為他的職責就是受主公命令,讨伐時間溯行軍,保護歷史不被改變,否則他就失去作為刀劍男士的意義了。

在後來的一次,即将到達敵軍大本營的時候,有隊員已經身受重傷,可就此放棄也很可惜,如果下令撤退的話,也就等于宣告着這次任務的失敗。

“繼續前進!”加州清光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說下這四個字的,他只知道,那時的任務絕對不能失敗,他們是刀劍,他們的宿命就是在戰場上折斷,所以只要是主公的命令,無論是什麽樣的代價,他也……

“笨蛋!沒有什麽任務比你們更加重要!你們是我的刀劍男士,除了我之外,絕不容許任何人将你們折斷!”

那是加州清光第一次看見禮弦生氣,明明是墨黑的眼眸中卻醞釀着赤紅色的火焰,美麗得動人心弦。呆愣地看了禮弦很久,加州清光才發覺到,原來映在主公瞳孔中的是他自己的鮮血,和一張哭得極為醜陋的臉。

戰鬥,戰鬥……

從他作為刀劍被鍛造出來開始,他就不停地處于戰鬥中。沖田君曾經說過,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是他沖田總司的生命,池田屋事件中,他被折斷刀尖,沖田君的病情也加重,他的手,再也沒有力氣舉起刀劍了。

加州清光一直覺得那是他的錯,因為他折斷了,所以沖田君作為劍士的生命也死去了。

那樣的事情,加州清光已經不想要再發生第二次。他好怕,好怕他會再次被折斷,可他更加害怕無法戰鬥的他會被主公抛棄。

完不成任務的刀劍男士,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然而他抱着這些念頭,打算與時間溯行軍同歸于盡的時候,主公出現在戰場上,衣袂翩然,俊雅的臉上暮雲沉沉,沒有一絲笑容。

主公生氣了吧?因為他是這樣的弱小,讓主公的命令失敗了。啊啊,已經不會被愛了,主公的溫暖,他再也沒有辦法擁有了。

可主公說,沒有什麽任務比他們更加重要。

明明之前戰鬥時他被時間溯行軍傷得破破爛爛,他都沒有流淚,但是現在因為主公的一句話,他忍不住地哭了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一樣,哭得無法自己。

最後,那場戰鬥,并沒有取得勝利。

不過因為加州清光的堅持,以致于時間溯行軍先行撤退,歷史在歷史抑制力的範圍內,沒有發生什麽可影響後世的改變。保護歷史确實很困難,但是想要改變歷史,同樣也是很困難的。

不管怎麽說,加州清光完成了禮弦給予的命令,可他不但沒有受到禮弦的褒獎,反而被懲罰了一個月的耕種內番。一向怕髒怕累的加州清光那次卻極為高興地接受了懲罰,連續一個月都勤勤懇懇地給農作物除蟲拔草澆水施肥什麽的。

因為他知道,主公真正的命令是全員一定要平安回到本丸,但是這點,他作為隊長卻沒有履行好。

因為他錯誤的決斷,讓大家身處困境之中。如果不是主公感應到他們遇見了危險,及時來到戰場救下他們,恐怕他會在那場戰鬥中斬斷的吧?而且還連累了其他刀劍男士。

如果折斷了,也就沒有辦法像是現在這樣,陪伴在主公的身邊,陪伴在安定的身邊,陪伴在本丸的大家身邊。

所以能夠遇見主公,真是太好了。

壓切長谷部比加州清光要晚些來到本丸,看着那個家夥一直跟在主公的身邊,因為主公的一句話而欣喜,又因為主公的另外一句話而失落,比自己還要更加在意主公的一舉一動,加州清光有了一種危機感。

事實證明,壓切長谷部确實很有能力,成熟穩重,認真負責,在戰鬥時勇敢無畏像脫缰野馬一般,在主公的身邊卻猶如忠犬。無論主公交予的什麽命令,他都能夠很好地完成,堪稱一振完美的刀劍,他以極快的速度成長為主公的左右手,為主公卸下了不少的重任。

直到現在,本丸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壓切長谷部負責的,顯然已經成為衆刀劍值得依靠的前輩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加州清光總是覺得壓切長谷部的內心深處壓着一頭黑色的狂犬,他對主公太過在意了,就和當初的自己一樣,為了得到主公的愛,無論做什麽他都義無反顧。

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加州清光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免不了地去想若是任由着壓切長谷部這樣發展下去,他就還是那個只能被別人掌握命運的刀劍,也就失去了主公賦予他們人身的目的。

将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加州清光看向壓切長谷部,見他眼底一片青影,神情疲憊,便冷然道:“就這樣,長谷部你先回去休息,至于主公的病情也穩定下來了,不必過于擔心。”

畢竟是這個本丸中資歷最老的刀劍,加州清光認真起來還是有幾分氣勢的,壓切長谷部也就不再說些什麽,他知道加州清光是在為他着想,而且如果主公醒過來了,看見他這幅疲倦的樣子也是不行的。

反正他在這裏确實幫不上什麽忙,倒不如讓懂醫術的藥研藤四郎或者是更加習慣于照顧別人的燭臺切光忠來……

“主公一直說,自己的過錯,必将自己承擔後果,主公這次會感冒主要還是因為三日月将主公推下池塘了,所以今晚就由三日月來照顧主公吧。”

“可三日月連他自己都照顧不好!”壓切長谷部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加州清光說的話。

如果讓三日月宗近來照顧主公,那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嗎?

壓切長谷部不由自主在腦海內想象着主公如果醒過來了要喝水,結果三日月在喂主公喝水的時候卻灑了主公一臉,還有主公如果夜裏發燒嚴重了,需要敷冰塊降溫,三日月搬來一大塊冰就砸在主公身上。

不不不……不行,如果讓三日月照顧主公,主公會死的!

加州清光這家夥是認真的麽?認真的想要弑主麽?

“安啦安啦,別看三日月那樣,他起碼還是天下五劍最美的一振呢。說不定看着美麗的事物,主公也會很快醒過來的。”加州清光換上一幅笑臉,模樣輕松将壓切長谷部推出了禮弦的居室,在跨出門的時候,加州清光向後瞥了一眼禮弦,抿了抿唇,将門關上。

主公,請好好休息一會吧。

讓三日月宗近來照顧主公,加州清光也是有他自己的思量的,主公曾經說過。三日月宗近是神格極高的一振刀劍,他是最像人類的刀劍男士,也是最不像人類的刀劍男士。

三日月宗近能夠理解人類之間的情感,但是人類是有缺陷的,害怕孤獨,害怕死亡。悲傷,恐懼,憤怒……人類是擁有着這些情緒的生物,而三日月宗近卻沒有,即便是面對着死亡,他也是可以平淡地說出“有形之物終将消逝”這樣話的人。

也就說,一向對萬物不甚在意的三日月宗近是最能夠對主公保持平常心的人。

主公現在病重,大家雖然表現得冷靜,但其實一個個心裏都急得快要失去理智了吧?加州清光尚且都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因為過于擔心主公的身體而做出什麽來,別說是放心那些不靠譜的家夥了,所以這裏還是交給三日月宗近吧。

不過一會兒,在自家房間裏悠閑地泡茶喝的三日月宗近就被帶到了禮弦的居室中,“三日月,主公就拜托你了哦~”

加州清光揮了揮手,丢下最後一句話就不見了身影,留下三日月宗近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還不清楚終究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哈哈哈哈,加州的意思是讓我這個老爺爺來照顧主公嗎?”

說是照顧,其實也沒多少要做的事情,畢竟已經入夜了,讓三日月宗近來禮弦的房間主要只是擔心像是昨夜一樣,主公發燒了卻沒人發現。另外加個暖床的作用吧,禮弦現在給人的感覺非常懼寒,但是給他蓋足了被子,他又熱得又是揭被又是腳踹的,将被子踹到一邊後,禮弦繼續蜷縮在床腳冷得瑟瑟發抖。

之前壓切長谷部在的時候,就不下給禮弦蓋了十次被子。

這不,禮弦又開始伸腿瞪被子了,三日月宗近急忙上前去,幫忙壓住了被子,許是受到了阻礙,禮弦有些不愉地睜開了眼,看見三日月宗近後,他好像變得清醒了一點,還喊出了三日月的名字。

“三日月,為什麽你……”

“主公,你醒過來了嗎?”

将禮弦攙扶着坐起,三日月轉身去桌案邊倒了一杯熱茶過來,“主公,先潤潤嗓子吧?”

“嗯。”小小地嗯了一聲,禮弦就着三日月宗近的手喝了兩口茶水,然後四處看了看,眼眸中出現了一絲茫然,不過見窗外夜色正濃,他開口詢問道:“我睡了一整天嗎?”

“是啊,大家可都擔心壞了。”三日月宗近笑了笑,對了,要不現在去告訴加州他們,主公已經醒過來了,也免得他們擔心。

“大家?你在說什麽啊三日月,會擔心我的,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嗎?……這裏是哪?好漂亮的房間……怎麽覺得……好溫暖……”

禮弦這一句話說出來,三日月宗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就連手上拿的茶杯什麽時候掉下去的,他都不太清楚。溫熱的茶水倒在禮弦的身上,禮弦“哎呀”了一聲,連忙撫開衣服上的水,“三日月,你在做什麽啊。诶?為什麽我的手會這麽大……身體也是……”

“唔!”

顧及不上衣服上的水漬,禮弦捂住了自己發疼的腦袋,一聲輕哼後,他猛然睜大了眼睛,眼眸一下子回了光。好像是直到現在才真正地清醒過來,他偏過頭,看着三日月,愣了很久才開口确定一般地詢問道:“三日月,這裏是本丸?”

“是啊,主公你昨天落水了,然後感冒了,不記得了嗎?”剛剛主公的反應有些奇怪,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嗯,想起來了。抱歉,三日月,我睡糊塗了,一時沒分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所以才說了奇怪的話,忘記它吧。”

“哎呀主公在夢裏也夢見我了嗎?”既然主公不想提的話,三日月宗近便就不再多問,笑着回了一句。剛剛他清晰地看見了主公喊他三日月,如果那被主公當成了夢境的話,就說明主公其實是夢見他了吧?

“啊,夢見我發燒了,居然是你來照顧我,真是一場噩夢啊……”讓不會照顧人的三日月來照顧生病的他,難道是嫌棄他病得不夠透麽?就像是剛剛只是喂他喝水而已,三日月宗近都能夠弄倒茶杯,灑了他一身,而且後背怎麽黏糊糊的,好不難受。

“哈哈哈,原來對于主公來說,讓我照顧是場噩夢啊。不過主公你沒發現這場噩夢成為現實了嗎?”

感覺到禮弦聳了聳肩膀,有些不自在的感覺,三日月宗近便猜測許是禮弦之前出了汗,這會兒濕掉的浴衣黏在身上正難受吧?已是深夜,出門泡溫泉反而容易着涼,是以三日月宗近就倒了一盆熱水,拿着毛巾笑眯眯地看向禮弦,“來,主公,我幫你擦擦身上的汗吧。”

“——诶?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雖然很想要吐槽三日月宗近倒的那一盆熱水,如果直接給他擦身體的話,恐怕會燙掉一層皮,但是看着三日月宗近笑得如沐春風般的樣子,禮弦不知道怎麽就慫了下來,不自覺內心深處發出了疑問三連。

他剛剛有說錯什麽話嗎?

怎麽覺得三日月宗近生氣了?

他那樣的人居然也會生氣麽?

“但是主公不是沒辦法擦到自己的後背嗎?”

三日月宗近以為他要勸說主公很久,主公才肯脫下衣服讓他擦汗,畢竟昨天他們可是想盡了辦法,主公都沒有脫下衣服,而且也從不和他們一起泡溫泉沐浴之類的。所以他也只是開玩笑而已,正準備将熱水遞給主公的時候,沒想到主公居然只是稍微猶豫了一會就很是幹脆地脫下了身上的浴衣,露出光潔的上身。

燈光下的身體線條流暢,因為缺乏鍛煉,所以肌肉并不豐滿,但也不是軟塌塌的一團。

這是一具介于少年青澀和青年成熟之間的身軀,膚色白皙,宛若玉石雕刻而成,然而就在那具身體的後背處,有一道狹長的淡粉色傷疤,幾乎是布居了整個後背,顯得格外猙獰。

好嚴重的傷。

僅僅只是看着留下的這個傷疤,三日月宗近就可以想象到主公在承受這個傷時大概是已經失去了半條性命的。

主公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肯當着他們的面脫下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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