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白沙身上的味道整整兩天之後才消散。

在這期間她只能盡量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在她跟學校請了假, 還剩下幾天的假期,也不必急着出門。

但即使這樣,兩天後, 白沙還是在慈育院裏聽到了一些關于她的傳言。聽說她為了賺錢, 跑到海鮮市場去殺了整整兩天兩夜的魚,直殺到日月無光、所有的魚在百米開外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都要被立地吓死。她在海鮮市場已經練就一身絕世刀法, 而她的心比她的刀還要冷!

白沙:“……”

雖然孩子們有想象力是件好事,但想象力過于豐富就很招人厭了。

這次就當是為了慶祝她成功确定了精神力等級吧。

她幹掉了一只A級星蟲和一只S級星蟲,精神力已确定為A級以上。比起機甲兵和指揮官, 機甲師算是稀少的兵種,競争壓力相對沒那麽激烈,如中央軍校和聖西爾軍校每年也要錄取許多A級機甲師。既然已經達到了錄用标準,白沙也不需要多糾結什麽,剩下的她對自己有信心。

老天也算待她不薄,好賴讓她抽到了一張歐皇卡。

但她關心的還有另一件事。

在白沙回到慈育院的期間,無論是霍曼還是那個少年都沒有再露面。直到白沙回來兩天後的傍晚,霍曼才風塵仆仆地找到她, 滿臉的肅然。

“你可真是給我找了個大麻煩。”霍曼神色複雜地說道, “那小子身上的傷其實不算重, 以S級的恢複能力, 傷口很快就能愈合。重點是他的精神力狀态極不穩定,以藍斯洛星的醫療水平根本無法幫助他。”

白沙有些奇怪地問:“他醒了嗎?”

“醒過,現在又昏過去了。”霍曼抓了抓頭發,滿面愁苦地說道,“你說咱們倆在某種意義上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吧?他怎麽就不為我們想想呢?他正在雖然狀态差,但遠沒有弱到沒法走路的地步。我讓他自己想辦法回帝都星,或者聯絡其他認識的人來接他,只要別說見過我們兩個就行,可他就是拒絕。”

“他在等死。”霍曼下定論道,“我看他就是不想活了。”

“可他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少爺。要是死在藍斯洛星,這不給我們找事兒呢嗎?”

白沙想起那個少年駕駛銀色機甲揮刀和幽靈蟲拼命的模樣,怎麽都無法想象他會願意留在藍斯洛星慢慢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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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麽,這總得有個原因吧?”白沙說道,“因為他的部下全都死在幽靈蟲手中,所以傷心欲絕?可他也手刃幽靈蟲了啊。”

霍曼聽見白沙的猜測,直接笑出了聲:“你可別把這些從大家族出來的人想得這麽單純,他們個個都是人精。為了幾個手下就尋死覓活,他怎麽可能這麽年輕爬到上尉的位置?別看上尉軍銜低,也是要靠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即使他家裏曾為他鋪路,他在戰場上浸淫的時日也不會短,怎麽可能連死幾個人都沒見過?”

白沙:“老師,你這話說的好冷酷。”

霍曼:“那是你沒被他折騰過!你照顧他兩天就知道了!”

白沙:“為什麽是我?我還要上學。”

“人是你帶回來的。”霍曼猛然擡頭,一手壓住白沙的肩膀,用力拍了兩下,“也要由你來把他送走。”

“不管你用什麽手段,最好把他趕出藍斯洛星,明白?”

白沙:“……”她看出來了,軍部的人對霍曼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種心理陰影。說是躲避,不如說是忌諱。

接着,霍曼聽白沙講了她獵殺幽靈蟲的始末。

“現在關于我殺魚的流言已經傳開了。”白沙有些麻木地揮手,“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順水推舟,統一口徑,幹脆當我們真是去海鮮市場殺魚了吧。”

霍曼:“……”

“真是時運不濟。”霍曼粗粗嘆息一聲,“遇見A級星蟲已經夠倒黴了,沒想到還能碰見一只幽靈蟲!幽靈蟲雖然不是s級裏最強大的,但它稀有,且形跡詭秘,整個邊陲星系也沒有幾個人見識過。我本來想着,在戰場上只顧你一個人,應該不會出大問題。沒想到……”

說着,他露出一個苦笑:“不過咱們這回也算是超額完成任務,至少這一趟沒有白走。”

他們聊得差不多後,霍曼給白沙留下了一個地址,說那個難伺候的大少爺現在就安置在那兒,讓她有空去看看。而霍曼本人還有一大批的“善後工作”要做,讓白沙代他向瓊夫人請假,他還要離開慈育院幾天。

霍曼沒有開走那輛破破爛爛的飛行器,留給了白沙。于是白沙向瓊夫人告假,開上飛行器,去了霍曼給她留下的地址。

——那是藍斯洛星赫赫有名的“後街”,住滿了走私犯、通緝犯、瘾君子等各種身份見不得光的人。在那裏無需身份驗證就能買到食物、藥品甚至武器。也算是安置那位小上尉的最佳地點。

然而白沙平時很少靠近這些地方。其一,和這些不法分子攪和在一起,哪怕只是偶然的來往,都很容易弄髒她的履歷,會影響軍校對她的印象;其二,後街什麽都有,但物價高的吓人。

霍曼不知道哪裏來的門路租下了一間小鋪子,外面看是停止營業的煙酒店,但內部有一大片空間是用于居住的。

霍曼似乎真是怕委屈了這位上尉,居然還把居住區的環境改造地不錯。白沙走過整潔又溫馨的客廳,只覺得比外面破爛又陳舊的店面要好上幾倍不止。

卧室在二樓,是個小閣樓。白沙爬上木質樓梯,打開卧室的門,發現少年正醒着。他坐在床沿邊,兩眼靜靜地盯着床邊的小飄窗,看後街上的人來來往往。黑色的眉目低垂,安安分分的,透着清冷的氣息。

“咳咳。”白沙清了清嗓子,“我聽……我聽人說,你不願意離開藍斯洛星接受治療,為什麽?”

少年轉過頭,精致的臉上全是淡漠,他望着白沙:“你是誰?”

白沙:“……”

莫名其妙地,白沙的火氣上來了。

“你問我是誰?”白沙壓低聲線,讓自己的聲音更接近于在寒波星上的狀态,“要不是為了救你而留在那個地穴裏,我至于惹那一身腥嗎?”

少年微愣,終于流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

“抱歉。”他果斷地道歉,“原來是你。勞煩你救我。”

“我說的不是這個。”白沙疲憊地雙手環胸,“你是不知道,那些幽靈蟲卵被破壞後流出來的液體是有多臭——我這輩子都沒聞過那麽臭的東西。”

少年猶豫片刻,背書似的說出一段話:“幽靈蟲卵的囊液是十分珍稀的s級材料,可用于機甲引擎潤滑或是內殼塗層。一毫克的售價在一萬到三萬星幣之間。”

白沙的表情寸寸龜裂:“你說什麽?一毫克多少星幣?”

“幽靈蟲少見。”少年面無表情道,“與之相關的材料有價無市。”

白沙:“……”她看起來頓時更絕望了。

“如果你介意我留在這個星球,我答應你,我會離開。”少年一手握住另一手的手腕,“但我現在做不到。我的精神力處于極不穩定的狀态,出去必然會引起騷亂。”

白沙深吸了口氣,搬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溫和地說道:“正因如此,你才該及早治病。你難道不想回家嗎?你的親人應該在等你的消息。”

少年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只是手腕輕輕一顫,幅度輕微到白沙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現在的我,只會給所有人徒增麻煩。”他放開那只一直握着手腕的手,把白皙的五指攤開,伸到白沙面前,“……如果是你,應該能看懂我身上正在發生的變化。”

白沙的眼瞳一縮。

她能看到,少年手上的血管正在流淌着幽幽的藍光,他的一部分皮膚化為了半透明狀态,薄如蟬翼地貼在雪白的指節上。

他血管中的藍光閃爍着,似螢火,和白沙曾在幽靈蟲身上見到的特性一模一樣。

“我的精神力被污染了。因為我常年維持‘超感’狀态,精神力異于常人。”少年的聲音似陰霾雨天從屋檐上墜下的一串水珠,“我很快就會變得像幽靈蟲一樣,卻無法完全控制隐形的能力。我會變成一個最好別存在的怪物。”

明明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情都處于失控狀态,但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憤怒和不滿,反倒隐隐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

白沙看着一陣氣悶,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周嵂。”問他名字倒是答的很幹脆,他頓了頓,看向白沙的眼睛,“按照禮節,我們應該交換名字。”

白沙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話,而是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打開光腦開始搜索,一分鐘後她擡頭問道:“這是你的化名?”

她用“軍部”、“上尉”之類的關鍵詞加上這個名字,在星網搜索半天,什麽信息都沒搜到。

少年搖頭。

“好吧,我叫白沙。”白沙鼓勵對方積極治病,“人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什麽嘗試都沒做就要放棄治療,怎麽對得起你自己呢?”

她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卻見周嵂手背上的透明化征兆冷不丁消退了一些。

周嵂一愣。

白沙:“……這什麽情況?”

白沙眯着眼,抓住那只手,盯着它使勁地看。周嵂的手偏瘦,薄薄的肌肉覆蓋在修長的指關節上,即使有透明化的非人異狀,看起來也挺賞心悅目的,甚至有種詭異的美感,不像星蟲的表皮那樣令人作嘔。

對方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注視,下意識想收回手,卻被白沙緊緊摁住,白沙說:“再等等。”

她盯了幾分鐘,那只手卻再也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錯覺——但周嵂的手背上有一小塊皮膚确實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周嵂确實有恢複正常,雖然這改變非常細微,但兩人均目力甚佳,看得清楚,容不得他們質疑。

白沙終于放手,周嵂快速地把自己的手給收了回去。

“你這病好奇怪啊。”白沙皺眉,“難道要跟不同的人近距離接觸才能好?”

“……應該是你的精神力。”周嵂似乎有些遲疑地說道,“有一些人的精神力會顯示出特殊的特性。你的精神力可能正好與幽冥蟲相克。”

白沙挑眉:“這世上有這麽湊巧的事?”

“或許。”周嵂微微皺眉,“沒有經過專門的檢測,無法确定。”

“意思是我每天來握一握你的手,就有助于你康複?”白沙說。

周嵂:“單純握手沒有太大意義,重點是把你自己的精神力調用起來。”

“精神力?我不知道該怎麽調用精神力。”白沙擺了擺手,理直氣壯地說道,“那是上了軍校之後才會接觸到的課程。”

“對于天生負有高等精神力的人而言,他們對精神力的操控比一般人更為精準。”周嵂搖頭,“對s級而言,精神力的使用就如呼吸一般自然。”

“我真不懂怎麽控制精神力。”白沙一臉為難。

周嵂頓了頓,也有些疑惑地問:“之前在地下射殺幽靈蟲的時候,連我都感知到了你強大的精神力。你使用着那股力量,卻沒有任何特殊感覺嗎?”

白沙認真回想一番,好像确實在某個時間點後,她就進入了一種有些神奇的狀态。

但她沒有在自己體內感知到所謂的“精神力”。

“我可以教你感知。”周嵂說道,“只要你在自己體內感知到精神力,你自然懂得如何使用那股力量。”

白沙低頭看了眼手腕上光腦顯示的時間,說:“改天吧。慈育院裏還有一些活等着我做。”廚房裏負責給大家做飯的老夫人年紀越來越大,白沙有空了就還是去廚房幫忙。

“既然你暫時不能離開藍斯洛星,又不肯向你家裏求助,那就先呆在這兒。”白沙打開自己的光腦,留下通訊號,“以後有事随時喊我。霍……我是說把你安排到這兒的那個家夥,他有給你留下光腦嗎?”

“留了。”周嵂從床頭的櫃子上拿出一個銀色的金屬手環來。

白沙一看,那是最基礎版的光腦,除了接收通訊、設置鬧鐘、付錢轉賬之外什麽功能都沒有,連網都連不上,唯一裝載的娛樂功能是到了星際時代後依舊家喻戶曉的經典游戲——方塊消消樂。

白沙沉默了一下,把自己的光腦通訊號給輸進去,然後給周嵂轉了兩千星幣。

“你省着點花。”白沙一臉肉疼,“這裏吃的玩的都很貴。”

周嵂沒想到白沙會給他轉錢。

“我之前向學校請過七天假,這兩天可以每天來見你。等我假期用完了我就得去上學,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周嵂:“你在讀軍校?”

白沙:“只是預科班。”

周嵂望向白沙的眼神裏帶了隐隐的問詢:“你還沒上軍校,為什麽要僞裝雇傭兵去前線戰場?”

“為了檢測精神力啊。”白沙無奈地嘆息一聲,“沒錢去主星做檢測,也沒到能參加軍校選拔考試的年紀,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這個答案着實超出周嵂的意料,以至于白沙轉身離開之後,他還沒回過神來。

接下來幾天,周嵂開始指導白沙使用精神力。

他的教學态度十分平和,甚至稱得上耐心細致,沒有一點想要速成的焦慮——明明白沙的學習進度與他的病情直接相關,但周嵂本人卻表現得完全不在意似的。

與他絕佳的教學态度形成對比的就是他糟糕的教學水平。

周嵂首先教白沙感受自己身體裏精神力的存在。

他說精神力是人類意志的化身,要想調動精神力,首先要貫注絕對的注意力。

他又說精神力就像是活水,可以流淌在人體的任何一個部位,使用精神力不能刻意控制它,而是要引導它。

他一會兒要白沙繃緊神經,一會兒又叫她放松。白沙的腦子都被折騰累了,還是半點所謂精神力的感覺都沒逮到。

“你這都是從哪裏看來的理論?”白沙疲憊地問,“怎麽感覺實行起來自相矛盾呢?”

周嵂:“都是我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

白沙絕倒。

期間白沙問起了周嵂軍銜的事,周嵂頓了頓,說:“這沒什麽,在家族勢力的安排下掙到的。本來無關緊要。只是我經常出入戰場斬殺星蟲,如果沒有軍銜,就無法名正言順地出入邊陲星域。”

“別那麽謙虛。”白沙吹了個口哨,“斬殺星蟲就是實打實的軍功嘛。”

“只要你上報你的精神力等級,會有軍校來提前錄取你,趁機索要一個小軍銜也不是難事。”周嵂緩緩說道。

“麻煩。”白沙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知道我是s級,中央軍校就會願意無條件錄取我嗎?” 周嵂搖頭:“聯邦中央軍校是九大軍校中作風最傳統的軍校,只會招收按照标準流程參加統一測試的學生。一個s級不足以讓他們破例。”

“那不就結了。橫豎要參加考試,我何必自尋麻煩?”白沙笑着說。

“可你必須學會感知。”周嵂毫不留情地說,“如果無法提前學會運用感知,你剛進中央軍校就會馬上掉隊。”

“但你說的那些都太模糊了。”白沙抱怨道,“跟魔法一樣玄乎。”

周嵂思考了片刻,突然擡起一拳向白沙攻來,被白沙擋住之後又一躍而起,追加了一個橫踢,把白沙打了個措手不及。

白沙:“你幹嘛?”

“看來只有戰鬥能激發你的本能。”周嵂擺出格鬥的架勢,是白沙沒見過的陌生路數,“那我們就試試,能不能用實戰喚醒你的潛能。”

白沙心想這八成不可能,她從小練習格鬥,被靜怡毆打無數次,也沒見她覺醒什麽精神力。

直到她又在周嵂手下過了兩招,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和平常的小打小鬧不同,周嵂身上有殺氣。與他對戰,有種一招不慎就會丢掉性命的感覺。

白沙和他打了五分鐘,拳頭擦出了血,唇角也留下了一絲淤痕,但還是沒有調動出精神力。

兩人一個被連日的訓練折騰地心累、一個重傷剛愈,打完後雙雙脫力,席地而坐,背靠背喘氣。

白沙緩過氣來,捅捅周嵂的後背,少年溫熱的背脊硌得她生疼:“诶,你說精神力到底是有形還是無形?”

周嵂再次給出玄學回答:“可有形,可無形。”

白沙陷入沉思,忽然想起自己在地穴中的那場幻聽。

她不想還好……一想耳邊就又響起來叽叽喳喳的聲音,像是一只鳥雀圍繞在她身邊不斷輕鳴。聽聲音還挺婉轉清脆的,應該是只嬌小又可愛的鳥。

白沙嘆息一聲,覺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接下來的兩天,她耳邊的鳥鳴愈演愈烈。有時那聲音離她極近,像是直接傳遞到她的耳膜上一般,只是耳膜也沒有刺痛的感覺。

白沙按照周嵂教給她的方法,練着練着,在某一時刻,耳邊的那些雜聲忽然全部消失了。

在那一瞬間,她在自己體內發現了一股如海洋般慵惰、卻又浩瀚無垠的力量。

她嘗試與那股力量溝通、共鳴,直至她能随意驅使那股力量。

這時候她才知道周嵂說的原來都是實話。

她又跟周嵂打了一架,這回兩人都特意用上了精神力。她仿佛邁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第四十個回合的時候将體力不支的周嵂“斬于馬下”。

白沙查看了周嵂的狀況,發現他身上的精神力污染果然遭到了遏制。這是他的精神力與白沙的精神力相鬥的結果。

“這樣咱們以後就不必勾肩搭背了,直接靠打架治療你就行。”白沙笑了一聲,“我早看你不爽了——之前說你得的是不治之症,但轉眼就找到了治療方法,你不高興;給你錢花,你不高興;我學會怎麽用精神力,你也不高興。你是機器人嗎?”

周嵂:“……”

他不明白她為什麽生氣。

周嵂猶豫片刻,嘗試用一笑糊弄過去。

白沙打他打得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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