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木澈接了一個電話。

交談的過程中,他的神情很輕松,打電話來的應該是他的熟人。

“你有時間的時候來這邊給他們再做一次心理輔導。”

“……”

“當然,我請你喝酒。”

他們好像在談論和這裏的拍攝相關的話題,但我無法猜到他們究竟在說什麽,他們談起了一些心理輔導的事,還有一些近期上映的電影。

木澈挂掉電話的時候,我說道,“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無論如何,木澈找我來這裏,肯定不是單單想要給我看一場死亡鬧劇,那麽他想要幹什麽?

我對這個問題的好奇甚至超過了對死去演員的悲傷。

我驚訝于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這或許和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産生過太過強烈的情緒有關。

我向來無法理解悲痛,只是知道,在某種特定的場合之下,人們常常流露出悲痛的神情,從而我也會模仿他們表現出來同樣的神情,至于為什麽會那樣,我并沒有任何頭緒。

不光是悲痛,還有諸如感動,狂喜這一類的感情也是如此。

我會因為身處舒适的環境而感到輕微的快樂,但這不意味着我會因為什麽事情而極度喜悅。

仿佛生來就被剝奪了一部分情感感知的能力,但我并不為此苦惱。

木澈帶着我從樓梯走上了三層,三層沒有貼黑色膠紙,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外面明媚的陽光,和周圍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

這是一間會客廳,中間擺放着一個圓形的茶色桌子,下面是深棕色的地毯,桌子周圍圍了一圈皮質沙發,和一般公司裏面的接待室很像,但是空間上更大一點。

我們在沙發邊坐下來以後,木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中包含了這裏的來歷和在這裏發生過的事情,盡管故事很短,并且一點也不複雜,還是讓我産生了想要留在這個荒謬地方的念頭。

事情發生在二十年前。

那時,販賣人口還是一種非常有利可圖,并且輕松容易的勾當,尤其是一些偏遠地帶,看管力度不夠,所以這種現象很常見。

謝廣斌和江成越就是當時一夥人販子的組織者。

他們沒有去尋找落單的兒童,而是把目光瞄向了那些沒什麽存在感的孤兒院。

其實在那個時候,很多孤兒院得不到社會人士的捐助,都面臨着解散倒閉的局面。而這些孤兒院裏的孩子,幸運的會被人領養,其餘大多數則是自生自滅。

謝廣斌和江成越通過僞造身份的方式,領養了很多孤兒院裏的孩子,還帶回了一些無處可去、即将餓死的孩子。

說起來,他們二人都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但彼此又非常不同。

江成越是一個沒什麽道德底線的人,他執意要把這些孩子賣去邊境販毒。

可是謝廣斌不太一樣,他多少有點藝術修養,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人,會和人販子混到一起去。但事實上,他和江成越一直很合得來,情同兄弟。

唯獨在處理這些孩子的方面他們鬧起了矛盾。

謝廣斌看中了當時剛剛興起的娛樂電影行業,他想要投資拍電影,并且培養這一批孩子,專門來做電影工作。

如果深究,其實做電影工作只是一個借口,謝廣斌還是不太忍心看着這些孩子被送到邊境去的。

江成越很不理解,謝廣斌的提議在他看來就是個賠錢買賣,這意味着他們不但要出錢養着這一批孩子,還要分出一筆錢去投資電影,完全沒有意義。

所以江成越是堅決不同意的。

謝廣斌卻一再堅持。

據傳聞所言,他們二人最後發生了一些矛盾,最終,在争執過程中,謝廣斌失手開槍射殺了江成越。

江成越死後,這批孩子的去留完全由謝廣斌說了算。

他建立了這個玻璃房,最初這裏是只有一個玻璃房的,近些年越擴越大,才有了周圍那一片場地。

“謝廣斌是我的老師。”木澈說道。“在那以後,他在電影上面花了很多心思,賺了不少錢,也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自己也有一定的名望。這個地方雖然一直沒有正規的執照,但參與了很多電影的拍攝,算是幕後交易吧。”

“他現在在哪裏?”我問道,聽木澈說起他的老師,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雖然木澈也曾經是我的導師,但由于年齡相仿,我并沒有對他産生那種師生之間的敬意,不過,木澈對他的老師似乎是存在某種感情的。

“他去年被判了死刑。”

我驚訝地看着木澈,或許他說出謝廣斌是因病去世反而令我更可以接受一點,說他被判了死刑,就仿佛在談論一件距離我非常遙遠的事。

而且我也無法想象到那樣一個在高額利潤面前沒有選擇販賣人口,并且在電影行業事業有成的人會因為什麽被判死刑。

“當時發生了一次意外。玻璃房中,有三個演員在那次意外中死亡,那是這裏第一次有人在拍攝過程中死亡,我也在場,我能确認那是意外,但是警方那邊似乎有人操控,一致認定這是謝廣斌的謀殺。”木澈說着,他的表情有一些變化。

“你能猜到背後操控的人是誰嗎?謝廣斌有什麽仇人?”我問道,“或者會不會是和江成越有關系的人?”

“我不知道,而且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似乎只是單純的想要謝廣斌的命,而這個玻璃房,并沒有因此被封殺掉,反而一直運行到現在。在那次意外以後,這裏的人仿佛受到了某些影響,開始迷戀死亡鏡頭。”

“為什麽?這并不合理。”這一點我無法認同。怎麽可能經歷了一次意外就使得其他人迷戀死亡?

“你不能以常理來理解這些人的。”木澈嘆了一口氣,“他們幾乎是從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裏了,每天都面對拍攝,早就把拍攝電影當成了他們人生中的唯一意義。你應該知道,當一個人非常執着地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他的思想會被無意識扭曲,從而産生某些難以理解的行為。”

木澈的手指敲打着沙發,發出好聽而有節奏的聲音。

“我原本也是不相信的,直到我請來了一個大學同學,他在心理學方面頗有成就,我請他對這些人做一個專業的診斷,才證實了我剛才說的話。”

木澈的話其實是存在一些不合理之處的,但當時的我已經被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吸引,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很多值得在意的細節。

“所以,你找我來,是為了什麽?”我問道。

“我希望你可以幫助他們找到适合他們的歸宿。”木澈的态度很誠懇,他注視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從我這裏得到某種承諾。

“什麽意思?”我不理解他說的歸宿指的是什麽。

“你知道,這裏進行的一切都是不合乎法律的,如果可以找到能夠收留他們的其他地方,那才是最好的結果。”木澈道。

“社會上應該有很多可以收留他們的公益組織。”我道。

木澈搖了搖頭:“以他們的心理狀态,是沒有辦法在那些公益組織裏面很好的生存的,他們需要的不是金錢資助,而是真正珍愛他們,呵護他們的人。”

我有些理解木澈的意思,當我重新看向下面綠蔭場地上那些忙忙碌碌的人時,目光中帶着一絲同情。

“你為什麽沒有自己去做?”我突然生出了這樣的疑問,以木澈的能力,應該比我更有資格去做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太多的精力,我需要竭盡所能維持這裏的秩序,防止這裏變得更壞。”木澈的話語裏有一絲疲憊,他大概在這上面花費了很多心思。“我的那個心理學專業的同學時常也會來這裏為他們做一下心理輔導,但願,未來的情況會越來越好。”

“我能見見那個心理專家嗎?”我問道。

“他經常來,以後會有機會見到的。這麽說,你願意過來幫我,是嗎?”木澈面帶微笑,還有幾分令人無法拒絕的希冀。

我并非真心實意想要幫助這些人,盡管內心充滿了同情,但同情并不能成為我做事情的動力。

真正讓我心動的,是幫助他們的這種行為,可以賦予我空虛乏味的生活某種意義,這仿佛是一管興奮劑,刺激着我的神經,讓我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

如今回想起來,我會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傻的可愛,一步一步走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卻渾然不知,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在做什麽感天動地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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