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秀山上,靜心庵,安若芳也放了一盞小小的福燈。不能去江邊,她放在了水盆裏。福燈願望是她拜托師太幫她寫的。

希望娘親喜樂健康。

“為什麽是這個?”靜緣問她。

“在我家裏,能喜樂健康是需要點運氣的。”安若芳小小的臉上是與其年紀不相襯的明白。

靜緣不說話了。陪着她一起看着那小小的燈在水盆裏飄。

“師太,你不許願嗎?”安若芳轉頭看她。

“我沒有願望。”靜緣師太冷漠地道。

安若芳看着她許久,然後轉頭再看看自己的燈,怎麽會的,誰都該會有願望吧?

這時候靜緣忽然道:“拿上你的燈,快回小院去。”

靜緣的語氣極嚴肅,安若芳一驚,趕緊聽話拿上燈飛奔跑回側院,關上了門,把燈吹滅了,趴在門後看。

什麽都看不到,也未聽到什麽。但安若芳知道,肯定有什麽事發生了。

靜緣把水盆的水倒掉,将盆子放回牆邊,然後打開了後院門,站在門口。

一個男人正往菜園子走來。月光下,他輕松地邁着步子,看到那翹起的石板,微微擡高了腳邁了過去。他未理站在門邊的靜緣,走到棗樹下,拿起那紅色的燈籠仔細看了看。将燈籠放好了,這才轉過身來,打量了一番靜緣,對她微微一笑。

靜緣沒有笑。她也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中等個頭,圓臉。她不認識。

“師太。”那人先打招呼。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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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解。”

靜緣師太面無表情,沒接話。

那人繼續道:“師太喜歡鈴铛嗎?”

“不喜歡。”

那人笑起來:“師太與他說的果然是一樣的。師太覺得幾個鈴铛才夠響呢?”

“兩個。”靜緣師太看着這人,翹起的石板,樹下的燈籠,這人第一次來,卻對這些毫不陌生。

“想問師太一個問題。”二號解先生道。

“我只管殺人,不管回答問題。”

解先生又笑了:“我知道,但這問題很重要。”他頓了頓,盯着靜緣師太看,“我有個同姓兄弟,數日前本該與我見面的。可他一直未來。”

靜緣師太面無表情。

解先生看了看師太,這才繼續道:“師太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他說了什麽沒有?”

“十二月二十在燈籠裏留了字條,讓我第二日去東城門殺一個人。”

“那是留消息,見着面了嗎?”

“沒有。”

“那最後一次見着面是什麽時候?”

“十二月十六,他來讓我提前留意要殺的人,做些準備,等他通知。”

解先生點點頭,因為目标是紫雲樓裏的人,又很重要,所以需要先觀察留意。這個他知道。最後那個目标被成功殺死,未留下任何破綻,他也知道。“師太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可有說什麽?”

“不止一個問題了。”靜緣師太道。

解先生反應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靜緣師太是在抱怨。他笑了笑,道:“好吧,這真是最後一個問題。他失蹤了,師太可有他下落的線索?”

“沒有。”

靜緣師太很幹脆地答。

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平靜無波。解先生看她許久,終是告辭。

這個晚上,四夏江上,江面波光閃爍,似星光一般美麗。

江面上時不時飄過一盞盞福燈。在微微波光中又映着溫暖燭光,更添幾分祥寧。

高高的防務堤臺上,值守的衛兵看着那些福燈不禁微笑,大蕭人都知道,那福燈裏都有着美好的心願。

這時候,忽聽到“咚”的一聲鼓響,有數人大叫着:“快看!”

箭兵射出火頭箭簇,映亮了夜空。

許多衛兵都看到了,一艘船從對岸南秦那頭劃了過來,眼看着就要過中線。

“咚,咚,咚”警示的鼓聲響徹江邊,衛兵們齊聲大喝,擺開了戒備的架式,弓箭手齊刷刷地排到了堤臺邊上,拉開了弓弦準備着。

但那船只劃到那兒便停了。然後沒一會,船上丢下了一只大木桶。木桶上插了兩面大黑旗,一面黑旗上寫了個白色的“死”字,一面黑旗上寫着“龍親啓”三字。

木桶順着江流往下游慢慢飄,而那船已迅速劃走,往南秦那頭方向後撤了。

白晃晃的“死”字很是刺目,尤其在它身邊還伴着些帶着祝願的美麗福燈。

大蕭這邊盯緊江面,确認再無任何異樣,幾個兵士奉命乘上小舟,将那個詭異的大木桶撈了回來。

暗夜中,一個驿兵正騎着快馬飛快地由茂郡奔向平南郡,他帶着一個讓人不安的壞消息。

太守姚昆接到茂郡亟報時,已是大年初二。

他看完內容驚得目瞪口呆,趕忙讓人速去城外總兵營請龍将軍返城!

驿差差點跑斷了馬腿,奔了個來回,喘着氣回來報,龍大将軍初一那日接到緊急軍報,去了四夏江軍營,未在總兵營。

姚昆心一沉,緊急軍報?!就這般巧,全趕在一塊兒了?!

四夏江軍營帳中,龍大盯着桌上那個木桶。木桶裏頭赫然擺着三個人頭——一男一女一孩子。

左将軍朱崇海正在一旁,将收到木桶的經過細細報了。那兩面旗子也擺在桌上,紮眼刺心。

“也不知這三人是何身份。”朱崇海道,“但南秦挑釁宣戰的意圖相當明顯了。把桶子抛入江後,他們在對岸用火頭箭射燒江中的福燈。”

福燈在大蕭代表着什麽,南秦不會不知道。燒掉大蕭人的新年祝願,又在大過年的送來一家三口人頭,這滅門之舉,委實狠毒。

龍大靜默地看着那三個人頭,好半晌沉聲道:“是我們在潛伏在南秦的探子。”

朱崇海吃驚。

龍大沒多說話,他最後看了一眼苗康的頭顱,伸手把木桶的蓋子蓋上了。

二十年前南秦曾與大蕭開戰,那時候龍大的祖父龍轶挂帥應戰。他親自挑選了三名少年潛入敵境刺探情報,只一人活了下來。那個探子,就是苗康。

苗康當年領命入南秦時才十五。年少英雄,為大蕭探回不少情報。後兩國和談,龍轶命苗康在南秦潛伏了下來,探知南秦狀況及真正意圖。此後苗康便一直在南秦呆了下去,為大蕭提供南秦的情報。是大蕭在南秦紮根最深,最有用的探子。

龍大只見過苗康四次。第一次是跟着父親一起見的。那時龍大年紀小,但還記得苗康聽得祖父龍轶戰死的消息時淚如泉湧的悲痛表情。當時父親龍勝與苗康道,他的身份鮮有人知道,但他的功勞,龍轶記得,他龍勝記得,龍家軍上下都記得,皇上也是知曉的,若他想回來,他可安排。

苗康反問,你們有比我潛在南秦更合适更可靠的人選嗎?

自然沒有。

苗康再反問,你們知道南秦野心仍在,皇權争奪不斷,日後會有隐患嗎?

自然沒人比苗康更知道。

于是苗康道:“龍将軍信我用我,我定不能辜負龍将軍所托。他是生是死,軍令尤在。我生是大蕭人,死是大蕭鬼。若魂有歸處,必随龍家軍征戰南北。”

龍大閉了閉眼,想起去年最後一次見到苗康,他說南秦皇室似有動作,大蕭務必小心警惕時,也說了同樣的話。

若魂有歸處……

他跟随了三代龍家大将。

這次與南秦邊境對峙,龍大派到南秦的探子,有不少也全靠苗康接應照顧,許多情報,也是靠苗康探聽傳遞。而當年龍勝聽得苗康願繼續潛伏,便也說過:“龍家軍也定不會負你。”所以苗康的名字無人知曉,從不記錄在冊。在大蕭國內,知道在南秦有這麽一個埋藏至深的秘探,知道要如何聯絡的,絕對不會超過五人。

現在,苗康及他的妻小的頭顱擺在了龍大的面前。

南秦知道了苗康的身份。

依頭顱的狀況看,他剛被殺就被送了過來。

所以南秦是選在了除夕夜,選在與大蕭一江之隔的地方,在福燈漂流,燭光滿江之時,殺了苗康一家。

“這是宣戰啊,将軍。”朱崇海道。現在全軍已然應戰狀态,只要龍大一聲令下,軍船便可向南秦攻過去。

龍大沉默了一會,道:“若南秦攻來,便将他們打回去。”

“将軍。”朱崇海皺眉,只防守嗎?南秦已然欺到他們頭上了,這如何忍。

“守好邊防。我要回一趟中蘭城。”龍大道。于他看來,重要的不是南秦竟然敢如此挑釁,而是苗康是怎麽暴露的?苗康之死,意味着他們在南秦的偵察布局已經被瓦解。

“将軍。”朱崇海仍不服氣,“我們不是也抓住了他們在中蘭城的探子,就算不打,也該回敬他們幾顆人頭。”

“那些是大蕭人。”龍大淡淡地道,然後不再多談,轉身走了。

朱崇海愣了愣,反應過來,恨得咬牙。細作之戰上,他們大蕭輸了。真是不解氣,真想痛快打一場。

龍大于年初四那日回到中蘭城。

狼煙未起,表示前線并無開戰。

一回到紫雲樓龍大便召謝剛來見。謝剛聽得事由目瞪口呆。“我未與任何人提過書僮此人。派去的探子只知書僮留下的安全住處,到了那兒再找屋裏留下的聯絡暗號。每一個人拿到的皆不相同。書僮非常謹慎。”

事實上,謝剛自己都不知道書僮究竟是什麽身份,只知是龍家軍當年安排在南秦的探子。他見過書僮一次,是個三四十模樣的男子,他在南秦潛伏已久,對南秦各項事務了若指掌。

謝剛從書僮的談吐和情報內容猜測過書僮該是混入了南秦官場,但他究竟是做什麽的,謝剛并不知道。他派到南秦的探子,也并不知道書僮究竟是誰,安全住處留有食物、錢銀和情報線索,有緊急聯絡方式,但是書僮并不直接與這些探子見面。

書僮居然暴露了。謝剛的心沉入谷底。

那他派在南秦的兩個探子恐怕兇多吉少。難怪最近都未收到情報,原來竟是出了如此大事。

“不可能是紫雲樓這頭洩露的消息。我未與任何人提過書僮。”謝剛再一次強調。

“可還有什麽別的事?”龍大問。

謝剛搖頭,中蘭城裏風平浪靜,未有任何細作的動靜。要說有事,只除了這一件。“初二那日,太守大人派人來請,說是有急事需将軍過去相議。将軍不在,我過去相問,太守道必須等将軍回來。”

龍大點頭,轉身便走。

他動作粗魯地扯開謝剛的屋門,謝剛跟了出去。剛跟出門就被龍大攔了。龍大轉回頭來厲聲喝道:“你不用跟着,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待我從太守那兒回來再處置你。”

探子任務出了差錯,謝剛自然責無旁貸,他單膝跪下,沉聲道:“屬下知罪。”

不遠處的衛兵見此情景,驚得張大了嘴,這是出了什麽事了?

龍大回轉自己屋裏,翻了翻自己走後桌上新攢下的卷宗,并無什麽特別緊急之事。于是他召了隊衛兵,準備啓程去太守府。

安若晨偷偷摸摸地站在一個牆邊等着。她聽到了将軍回來又要出門的消息,趕緊飛奔過來,将軍這麽匆忙,必有緊急事務,不能耽誤将軍辦正事,當然也不耽誤她看看他呀。這一別數日,真的很是想念。

龍大走着走着,看到路邊一人兒半掩牆後,娉婷而立。

龍大腳步不停,徑自斜拐了個彎就朝着那方向走過去了。身後那隊衛兵沒反應過來,跟着将軍也斜拐。将軍要帶着他們撞牆他們也是會毫不猶豫往上撞的。

安若晨看着一整隊人呼啦啦很有氣勢地沖着她過來了,驚得差點轉身就跑。

不就是想多看你幾眼嗎,将軍你這樣吓人合适嗎?

龍大看到安若晨的表情才想起身後還有一串尾巴。他舉起右手擺了個手勢,身後的衛兵隊伍停了下來。

然後安若晨更受驚了。因為龍大就這麽當着那隊衛兵的面,走過來将她抱進了懷裏。

這時候想跑也來不及了。安若晨心裏一聲嘆息,将軍啊,你還不如不讓他們停下呢。現在這情形跟特意領他們過來看似的。

“我去太守府。”龍大在安若晨耳邊道。

聽到他的聲音,安若晨什麽埋怨都沒了。将軍似乎有些疲累。反正她埋頭在龍大懷裏,也看不到衛兵們的表情,所以偷偷回抱一下應該是可以的。

安若晨伸臂抱住了龍大的腰,感覺到龍大摸了摸她的腦袋。

安若晨的心咚咚咚地跳,忍不住傻笑起來。

龍大松開了她,她趕緊飛速也松開龍大,然後轉身就跑,眼角都不敢瞄衛兵隊一眼,跑得跟逃命似的,那速度也能稱得上如風。

沒看到沒看到,他們沒看到。安若晨跑出好一段距離,看了看四下無人,這才捂了臉。傻乎乎偷笑着深呼吸幾口氣,想把臉上的熱度降下去,忽想起龍大說過的話。

“我有不好的預感,所以總得抓緊時間與你多親近些。”

龍大的預感成真。

太守姚昆那頭的消息非常糟。

之前那個說在茂郡做客,過完年就赴京城觐見大蕭皇帝的東淩使節團在除夕的前一日遇襲。七死九傷。七死名單中,就有那兩名南秦使節。襲擊他們的殺手約摸十人左右,蒙面黑衣,說話是大蕭口音。兩人被殺,其餘逃走。

東淩使團震驚震怒,已于第二日擡着屍體退回東淩。史平清當日追查兇手,并無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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