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二節課到語文老師辦公室
等她翩翩去了,語文老師扶了扶眼鏡:“張緒啊,你知道《金瓶梅》是什麽書嗎?”
那是什麽?
她輕搖頭:“不知。”
“不要一時好奇就去看,也不要把它當成是不幹淨的書,嗯?人間百态都是故事,《金瓶梅》是本優秀的著作,老師今天還給你,要用你規規矩矩的眼神看,好書沒有壞念頭,讀者心裏一堆廢料,卻把人家書打成垃圾——”
這位語文老師年紀很大了,花白短發,矮胖身材,聲音不高,說進徐菀卿心坎裏去,眼含熱淚地接過那本封皮破舊的書。
私塾的同學都知道她看黃-書的事情了。
給她幾個眼神示意,要她一起分享的男生被她幾句推開了。
說推開也不妥,應該是慌張躲開。
張緒人高馬大,十五歲的小學生長了一米七一大個,她占據張緒身體,俯瞰這些一米五的小豆丁們。偏她是個沒出息的,習慣躲着外男,看見小豆丁們也認定這些孩子假以時日就成了她夫君那樣的人,更是怕得避之不及。
本該和她和睦相處的同桌在桌上狠狠劃拉了一道白線。
明明兩人桌子已經隔開了。
但做同桌,胳膊肘難免越線。每次她的胳膊不小心越過線,同桌就要狠狠地戳着那條線強調一遍她過界了。
這一天被男同學嘲笑,被女同學另眼相看,被同桌戳胳膊肘,徐菀卿的上午過得不大好。
第三節課體育,老師把這節課打為勞動課,六年級一班集體去校門口的空地上薅雜草。
她蹲在門口,突然班裏的同學叽叽喳喳叫喚成一片。
擡眼,一輛看起來極漂亮的汽車開進了校門。
孩子們都把眼睛死死凝在那輛車上,屏息凝神目送它進門。
徐菀卿對車沒有研究,只知道它日行千裏,格外有用。
過了一會兒,班主任從校門口沖出來:“張緒!到校長辦公室!”
事情是,有一家企業說,要資助學校很大一筆錢。
與此同時要建一個獎學金。
第一屆獎學金的得主就是六年級一班的張緒。
校長冷汗涔涔,誰知道張緒有什麽背景呢?鎮上的人像個空心管子,一看就看到頭,從生到死都一個路數,祖上三代幹什麽的也能細數一二,突然冒出一個人來,說是張緒的幹媽。
面前的女人格外威風,旁邊站着保镖和助理,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子。
徐菀卿進來,校長冷汗幹了一下,拽着她過去:“商總,張緒同學來了。”
那位就是那天所見的,氣勢驚人的姑娘了。
重逢來得突然,像猝不及防的雷聲。她款款進門,對上商佚眼神。
“是你噫噫噫噫——”才要認一下,冷不丁地被那随從的姑娘拽住胳膊,話出去顫抖了兩下,抿了唇。
這位若是張緒的熟人,那日見到,自己是否表演得當?是否露出馬腳?她隐約不安,想起自己表現得陌生的樣子,心下微涼,略略低眉。
校長說:“張緒同學呢,成績優異,平時行為也有目共睹啊,幫助同學,熱愛勞動,尊敬師長,我覺得,拿這個獎肯定是沒問題的。”
這說的是張緒?徐菀卿也不太能信。
商佚颔首:“好,那就定了,上午的課,我替我幹女兒請個假,我們有個——”
“好的好的。”
幹女兒。
徐菀卿心中警鐘大響。
真是這樣親密,那自己怕是早就露出馬腳了。
乖覺地随着那女子走出,上了那日行千裏的車,後座是那位随從姑娘,兇神惡煞堪比邪神。
她以為自己好日子将到盡頭,又想起自己真身現在還在祠堂跪着,悲從心來。
于是主動交代:“我有個秘密。”
那位姑娘正在換鞋開車,車子竄出去,惹得她急忙合上嘴,免得咬到舌頭。
走到一處,姑娘下車,她也跟着下去,像個乖巧侍女一般走進一棟居民樓,進了一間屋子,反鎖。
她料想大事不好,語速極快交代道:“我并非張緒。”
“哦。”這位姑娘反應平平,“那你是誰?”
她便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如何在家中無事,如何睡過去,如何醒來就日月換新天。
“坐。”
兩人對坐,那位兇女孩拿一次性紙杯倒了水,站在一邊。
“你叫什麽?”
“徐菀卿,……字——”
“別說字了……我們現代人不取字,多大了?”
“十六。”
對面的姑娘仿佛釋懷,身體垮下,長出一口氣。
她的微笑就像富人的施舍一般難得一見,何況如此真心實意地笑了。
“我呢,咳,是張緒的幹媽,你和她年紀差不多,不如也——”
“不成,我比姑娘早生幾百年,絕沒有這樣的道理。”
徐菀卿一口回絕。
“你到底想怎麽樣?”對面突然來了火氣,拍案而起,“你到底怎麽才能乖乖投胎去?你有什麽仇什麽怨?啊?我替你實現,嗯?”
這話沒頭沒尾,她并沒有什麽怨恨,已然出閣,也懂得知識,偶爾還能窺見這未來世界的瑰麗風景,還有什麽不滿?
冥思苦想,卻并不像自己所想空空一片。
心內竟然全是不滿。
想換個夫君,換個婆婆。
想換一雙腳,甚至……換個性別。
她悚然而驚,恨自己貪心太多,實在有悖婦德。
略微遲疑間,卻嗅到一股血腥氣。
破窗而入一個黃袍老道,拂塵指上她鼻尖:“何方妖孽!還不現出原型!”
啊?
迎頭潑來一碗雞血,糊了一臉。
拂塵又指在她鼻尖:“妖孽!”
“我并不是妖孽。”她輕拉拂塵,打量這突然出現的敵人。
“道行好高!商總!老道我也無能為力!再會!”
老道原路跳出去了。
抹開滿臉的雞血,雙手猩紅一片。
恍惚想起她裹腳的那日,也是放了一盆雞血辟邪,她坐在凳子上,被牢牢地捆好了。
一雙腳掂在祖母手心,接着便是錐心的痛楚。
眼前像罩了一層紅布,皆是一片觸目的血紅。
她忍不住潸然淚下。
“哎行了行了。對不起對不起。”對面的姑娘拿了濕潤的棉布為她揩臉。
“姑娘以為我是妖物?并非如此,我只是……尋常人類,并無半分惡念,偶然借張緒姑娘身體,也絕不敢毀壞,更處處小心——”
“行了,打住。”對面捏了她下巴擡起,左看右看,“洗一洗吧。”
“我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假話,叫我這輩子不能生育!”她為自己發了最毒的咒。
對面的那位雷姑娘噗嗤一笑:“這算什麽詛咒,我就不能生呢。”
啊。
不能生孩子還這樣豁達,她還是小瞧這位姑娘的胸懷氣度。
以己度人,她心內慚愧,發自內心地欽佩。
那個老道過來潑她雞血這事,被對面這位姑娘的大氣所消融了不少。
遵命洗了臉回來,衣裳上濺了些血點子已然黯淡成鐵鏽色。
估算日頭升高,她要走了。
總結歸納一番:“我所言雖然荒唐,卻句句屬實,姑娘若不信,可問下一位。過了正午,将有位叫商佚的姑娘再來,張緒明日便可回來。那位商佚姑娘我未曾見過,但依照字跡與言談,可想性情兇悍,不大好說話,但我們都寄人籬下,商佚姑娘做事妥帖,想來格外聰慧。還請姑娘多多留意。”
對面那位姑娘抱胸看她,請她坐定。
“我就是商佚。”
她若是站着,怕真是要站不穩。諸多念頭浮上心頭,此刻卻如凍住了一般。
“我性情兇悍?”商佚問她。
她斟酌言辭,卻想不出可挽回的話。把心一橫,狡辯道:“我還說商姑娘聰慧呢!姑娘當真了不成?”
本意是說“兇悍”不得當真,補了一句,變得“聰慧”不可當真。
她怎的這樣愚拙呢?
被自己這拙笨的口舌憋得紅了臉,窘迫不安,頭一次盼望自己早早回去。
商佚眉頭擰緊,半晌還是舒展開了:“行吧。”
她急切辯解:“我并非私下嚼口舌的婦人,只是那時不知,以為關乎商姑娘性命,料想你也聰明,一定早早地看出來了,不如直接說明,以免生了嫌隙,要責怪也該說我替人判斷逾越了本分,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說着說着又誇了商佚聰明。
不着痕跡地拍了馬屁,她自己算不上高風亮節,只是因欣賞商佚,就多說兩句好聽話罷了。
被誇的人輕笑兩聲,扶着她肩頭站定:“我三十五啦,別拿長輩口吻跟我說話。”
下意識回嘴道:“我可比姑娘大上幾百歲,叫聲姑娘不為過,不如你喊我一聲老祖宗……”
肩頭的那只手猛地拉緊了,對上商佚皺起的眉。
千鈞一發之際。
她回到自己身體去了。
在祠堂冰冷的地上悠悠轉醒,她想起昨日氣到婆婆的那句話。
婆婆說:“你嫁來也有大半年,肚子半分動靜也沒有,也該多盡你的本分!”
她本恭順低頭,但聽得這句話,莫名地想起在這男女共有的私塾中自己總與男子辯論的時候。
她回道:“延續香火也是王家的香火,我自己盡心,王家卻不使勁兒,這該怪誰?”
婆婆怒道:“生子是你的事情!還有膽指責你的夫君!還敢明目張膽說我們王家!”
她又道:“是夫君的王家沒錯了,但哪裏是婆婆的王家呢,祖宗祠堂裏放着的,也不是婆婆的牌位——”
婆婆氣得昏過去了。
她該謹言慎行,收斂鋒芒。
一不小心就尖牙利齒,違背婦德。
作者有話要說:
叛逆少女徐亦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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