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期末考試當天下了許久未見的大雨。

冬天本就相對幹燥,哪怕他們的城市氣候溫潤,也從沒在一月份遇見這麽大的雨。新年剛過的歡樂與陽光被洗刷殆盡,學校內外一片死寂,機械的考試播報音顯得更加冷冰。

窗外雨聲嘩啦啦的,溫漁坐在考位上,他最後對了一次英語答題卡,确認沒有填錯選項後把名字寫在了答題卡上。

離考試結束還有大約四十分鐘,他已經全部寫完了。

也許是以前父母逼他寫作業的後遺症,溫漁做題速度快,尤其是英語,幾乎能在看到題目的瞬間知道答案。得益于平時老師的折磨,考試做題事半功倍,旁邊人還在或冥思苦想或奮筆疾書,溫漁已經扭頭看向窗外。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順着樹葉尖滑落時勾出一條流暢的線,因為角度變換亮晶晶的,從少年眼底一閃而過。

溫漁被晃得沒來由眼睛一疼,接着兩個眼皮争先恐後地跳起來。

監考老師雖不是本班的,都在同一個英語組裏,溫漁認得她。學校規定沒有特殊情況不能提前交卷,可溫漁坐立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發生。

摩挲着自動鉛筆的一道棱,從上摸到下,冰涼涼的金屬觸感讓他不舒服。

他從不信第六感,這時卻成了難以言喻的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考試結束鈴聲響起,大部分人都自覺停筆等老師收卷。監考抽走桌面試卷的那一刻,溫漁立刻抓起筆袋沖到教室前方,幾步小跑出去。

走廊上熙熙攘攘,剛結束期末考試,所有同學臉上或多或少都有激動,熱烈讨論着即将到來的寒假要做什麽,不時因為“補習班”“作業”而露出一絲沮喪。

溫漁混在他們當中,逆着人流跑向樓上崔時璨的考室。

他出于不知名的感覺,總下意識地要先找到時璨。

好友的考室位次比較靠後,溫漁爬了兩層樓梯,氣喘籲籲地擡起頭,卻看見正在走廊上玩手機的紀月,嚼着泡泡糖,滿臉無所謂。

他們這群在頂樓考室的基本都是被老師放棄的所謂“學渣”,根本不對期末當回事。這會兒離考試結束已經很久,考室中空無一人。

溫漁的心髒用力一跳,他看向紀月,問:“時璨呢?”

紀月聳聳肩:“不知道啊,考到一半他就跟瘋了一樣要交卷,作文都沒寫完。監考不讓他交,他差點跟老師打起來……”

溫漁聲音幾乎變調:“什麽?!”

紀月把手機收好,提起腳邊的書包:“反正就跑了,這麽大的雨,也不知道他帶沒帶傘。你打電話問問吧,我走啦,許清嘉等我呢。”

她和溫漁擦肩而過,少女身上好聞的香水味對此刻的溫漁而言是灼熱的折磨。他揉了揉鼻子,好不容易喘勻了呼吸,再次确認崔時璨确實沒在考室後,回到自己教室,從書包裏拿出手機,趁老餘收卷,跑到陽臺上撥通時璨的電話。

一串忙音,再打過去時就成了無法接通。

溫漁回到座位,卻如坐針氈,某種不祥的預感越演越烈,他終于忍不住站起來,把課本和作業胡亂收進書包。

“我先走了,有點不舒服!”跑出門時,溫漁拍了把許清嘉。

許清嘉愣在原地,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旁邊有人問:“溫漁跑出去了?老餘一會兒還要來寒假前訓話呢,他不怕被罵嗎?”

許清嘉:“可能有急事,我見他體育課測試都沒跑過這麽快。”

嘴上調侃着,許清嘉表情卻沒有半分輕松。他看了眼溫漁跑走的方向,似有所感般,目光又落在崔時璨空着的座位上。

站着的男孩子個兒高,老餘走進來時全班就許清嘉自己站着。大約對他還有火氣,老餘開口就不是好話:“許清嘉,站着幹嗎呢?等我請你坐?”

許清嘉連忙坐下,埋着頭,從桌肚裏掏出了手機,發消息給紀月:溫漁不對勁。

對方一時半會兒沒有回複,他憂愁地望向窗外。

冬天的雨鋪天蓋地一般,又冷又潮,整個操場都罩在茫茫的濕潤霧氣中,假期帶來的快樂無端被沖淡一大半。老餘口若懸河,從假期作業講到注意安全,再旁敲側擊最近班裏不正常的學習氣氛,急需一次成績單的打擊。

等他講完,快樂就全沒了。

許清嘉惆悵地趴在桌上。

紀月的微信回過來,手機輕微地振動:“他找時璨去了,時璨家裏好像出了事。”

教室裏的歡聲笑語,與後來老餘的諄諄教誨,溫漁全沒聽到。他背着書包沖進雨幕,拉鏈都沒拉上差點漏出一地的試卷,跑到校門口時頭發全濕了,貼在額頭上。

下雨天不好打車,好在最近學校放假,總有出租車留在校門口等。溫漁随手拉開一扇門進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報出時璨家的地址,頓了頓之後又在抵達第一個紅綠燈時喊住司機:“師傅,改道去第二醫院吧。”

雨水斜斜地從車窗落進下方凹槽,被風吹開一道水痕。

崔時璨雖然成績不好,也不喜歡學習,但他态度挺端正,否則早被老餘趕出教室了。認識三四年,他從沒有考試溜走的先例。

溫漁覺得他家裏肯定出了事。

就他所知,時璨爸爸一直身體不好,斷斷續續地住院,最近半年更是連時璨都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如果說眼下還有什麽急事讓他緊張,大概率和爸爸相關。

手機裏時璨的電話他撥到第五次,終于不是忙音,接通那一刻溫漁有瞬間的喘不上氣。接着他聽見時璨的聲音疲憊地傳來:“小漁?”

“你在醫院嗎?”溫漁問,急切地差點吞掉了字。

崔時璨不說話,聲音有點受到天氣和無線電的幹擾,呼吸都變得黏黏的,溫漁一顆心沉沉地往下墜,許多安慰言語輪流在舌尖轉,他終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等我。”溫漁說,“我馬上就過來。”

崔時璨喊了句“小漁”,溫漁耐心地等了半晌,最終沒有後文——他挂了電話。溫漁對着忙音,口幹舌燥,拍了自己一巴掌強行鎮定,擡頭催司機再開快點。

一路風雨交加,路上濕滑,出租車開不快,全程紅燈更讓人心焦。

抵達時溫漁來不及等,扔下一張五十塊跳下出租車,在師傅“小夥子我還要找零”裏跑遠,宛如聽不見。

在車內好不容易幹了些的發梢重新被淋濕,溫漁跑了幾步,又手足無措了。

他光曉得是第二醫院,卻不知道時璨爸爸在哪個病房,或者現在還有沒有在病房——他驚覺自己對時璨的了解居然這樣不完整,連叔叔的病是什麽都一無所知。

虧他還一直以為自己對時璨很好。

這念頭讓溫漁陷入自我厭惡,不過也沒多久,眼下沒他自暴自棄的時間。溫漁環顧四周,沒有來過醫院的經驗,最終只得拿出手機撥了時璨的號碼。

對方這次的電話接得很快,時璨聽說他已經抵達醫院後沒流露出太大的驚訝,只留下一句你在二樓的樓梯口等我。溫漁按他說的去找,待在拐角标識下,背後是一排沉默的病房,他擡起頭,見最近的那扇門上寫着ICU。

走廊裏不時有醫生護士走來走去,還有病人家屬。哭天搶地的,平靜探望的,為一點雞毛蒜皮争吵不休的,仿佛人間大部分的苦難都聚集在此。

溫漁有一瞬間的茫然,他因為吵鬧,竟平靜了不少,一直絞着衣角的手指也松開。一陣穿堂風裹挾着雨天潮濕掠過,溫漁攏了攏羽絨服外套,肩膀上的水痕幹了,他卻突然開始覺得冷,鼻子癢癢的。

“阿嚏——”

一個噴嚏打得腦子發蒙,溫漁揉了揉眼,再睜開時,崔時璨已經站在了他不遠處的面前。就像憑空出現,溫漁剛要一嗓子喊出來,卻被時璨的表情吓到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時璨。

自認識他開始,崔時璨就是個極容易滿足的陽光大男孩。

會因為一杯奶茶就幸福感爆棚,會因為同學僵硬的冷笑話笑上半天,脾氣上來得快走得也快,記仇不過夜,同學說他仗義,他就又開始擺手,謙虛地說都是應該做的。哪怕家中突逢變故,他從來都在盡量幫助媽媽克服,去醫院照看,不吐苦水,總在笑。

而這時他站在溫漁面前,肩膀縮着,嘴角下撇,看上去快要哭了。

溫漁不合時宜地想,原來時璨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這麽難過。

薄薄的單眼皮低垂着,鼻尖通紅,顯然剛哭過,睫毛上還挂着淚痕。一米八幾的大男孩,像只無助的小動物,能被醫院的天花板壓垮肩膀。

溫漁說不上自己什麽感覺,他心口狠狠一抽,不痛,但震動讓人酸楚。

他一個箭步上前,張開手抱住了時璨。

男生之間的肢體接觸都大大咧咧的,帶着一股子江湖俠氣。但這時溫漁摟着時璨,仿佛努力要給他個支撐,多少柔和些。

因為身高差,他的臉靠在時璨肩膀,說出的話就一字不落地全跌進他的耳朵:“不管怎麽樣,我會陪着你的。”

時璨一抽氣,擡手回抱住他,整個兒護着溫漁的後背。他訝異地想扭過頭,卻突然被時璨抱得更緊,他還想問話,耳邊傳來一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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