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那天分開時,崔時璨對他說:“你不要覺得我可憐。”

雖然沒人挑明,他仍覺得時璨相隔數年仍能輕易地看穿他。

對時璨家的情況,溫漁當年就知道的不多,現在自然能獲取的信息更少。站在街邊聊天聊不久,溫漁有意要送時璨去他上班的地點,但崔時璨執意拒絕,他不好再提,只能匆忙地說了幾句後作別。

崔叔的病在肝髒,時璨只提到在他大二那一年因為一次手術後的感染誘發了并發症,不多時便病重過世了。

那會兒他還在讀大學,此後經歷了什麽,時璨閉口不提。

溫漁直覺他如今狀況與這兩年脫不開幹系,要想知道,還要另找機會。他們曾經共同的同學們大都不清楚後來發生的事,唯一知道些內情的或許只有紀月,她和時璨向來最熟悉。

這麽想着,溫漁思索得了空真要去拜訪一下紀月家。

可他短時間內暫且抽不開身。

七月的一單合同砸出三尺高的水花,直接與溫漁那次人事變動相關。

中高管理層人人自危總覺得下一秒就要被開,好幾個心懷鬼胎的提前請求辭職。同時嗅到風聲的合作公司有所考慮,想中途退出,韓總親自出馬,勸住了大部分,仍擋不住景龍股價又一次下跌。

仿佛中途兩個季度的短暫回春只是黃粱一夢,誰都抵擋不住一路朝着虧損跳崖。

積攢的事情太多,整一個月過得兵荒馬亂,溫漁時常兩三個城市地飛,最忙的時候兩天一共睡了五個小時,疲倦得他覺得自己分分鐘就要猝死。

等到好不容易進入收尾工作,溫漁已經累得自覺人到中年,萬事休矣——天知道他多長時間沒按時下班了。

“溫總,溫總!”女生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溫漁突然睜開眼睛。

他倒抽一口氣:“怎麽了?”

小林抱着筆記本電腦站在旁邊:“剛布置工作,你撐在桌面就睡着了。馬上又要開會了呀……”

溫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新會議室按他的意思裝的玻璃門,外面人來人往,每一個都行色匆匆。高跟鞋擊打瓷磚地面聲音清脆,落入耳膜甚至有點令人心悸。

窗外八月豔陽高照,炎熱天氣毫無即将入秋的自覺。

“溫總你臉色不太好,我替您請個假,晚上甭加班了?”小林滿臉憂色,“要不別吃太油,喝粥行嗎?”

“我不喝粥。”溫漁立刻逆反上頭,“我要吃火鍋!”

小林:“……”

她知道溫漁說的玩笑話,默默地在群裏聯系食堂開小竈,要了碗南瓜粥。

一周前的董事會決定了總公司的人事調動,韓墨去了運營部門,而原來的總監被調到花城協助工作,很快穩住了岌岌可危的形勢。至于為什麽不直接讓韓墨到花城,對外的解釋是董事會另有考慮。

“能考慮什麽,”溫漁坐在辦公室後面,面如菜色,和南瓜粥相顧無言,“你聽下面說了嗎,太子外放,是遲早要造反,不如留在身邊。”

小林捂着嘴笑:“哪有這麽嚴重,也不是韓總一言堂。”

溫漁咬住勺子說話含糊:“我倒是覺得墨哥去花城也沒什麽不好,不過分公司一把手就那麽點實權,比起去運營還是委屈他了。”

“委屈誰?”

突然有人說話,溫漁和小林同時一震,接着轉過身去,才發現辦公室的門一直沒關。剛才說的話上不得臺面,小林反應大些,要不是穿着高跟鞋非當場跳起來:“總總總、總監!”

韓墨一改人前高冷氣場,朝她笑了笑:“這麽緊張做什麽,我現在不是你的頂頭上司。休息時間,也不會為難你啊。”

小林眨眼:“這不是餘威尚在嘛!”

她俏皮話沖淡了突然襲擊的慌亂,溫漁捧着南瓜粥:“你跑來幹什麽?”

“彙報工作。”韓墨把平板往他面前一豎,“這是新拟的一份合同,我不學這塊,看着總覺得有點怪,找了法務好像也沒漏洞,只好請你這個專業的過目。”

“法務都看不出,我能發現什麽不對勁。”溫漁笑着,卻是把粥碗往旁邊一放,認真看起了韓墨給他的東西。他本科雖然修的是管理與統計,可商事法這一塊實務中更多參考了英美作風,許多隐藏條款的确溫漁更加熟悉。

他和韓墨商量工作,小林見狀,推門出去了。

比起當時做助理工作的韓墨,小林更加偏向行政。她對公司事務不算十分了解,在決策上也毫無話語權,用她換掉韓墨,溫漁不難猜測有上面的意思。

他和韓墨關系好,那一派便把他劃到了自己一邊。現在話說開後韓墨調職,董事會中有人風聲鶴唳,擔心他搶了韓墨的風頭。

景龍建立至今,算不上商業帝國,可也小有積蓄,他歸根結底是個外人。

架空,分權,溫漁不會不懂,他只覺得好笑——外部矛盾尖銳,內裏還争鬥不休。

盡管這暫且沒影響到他與韓墨的關系,來日方長,誰都說不好是否有一天仍舊為利益左右。朋友反目,聽起來都令人齒冷。

“……差不多就這樣,你要辦,可以從這邊入手。”溫漁把最後一口南瓜粥喝完,胡亂擦了擦嘴,“不要打草驚蛇。”

“和我想的差不多。”韓墨點頭,靠上座椅後背轉了半圈,望向旁邊的書櫃若有所思。

溫漁擡眼看他:“去新崗位不習慣嗎?”

“再過幾天就習慣了。”韓墨話裏有話,笑意頓深,“倒是你,小林做事雖然仔細,偶爾還是挺木的。”

“挺好,我跟你一樣,總會習慣。”溫漁說,用紙巾随手擦桌面。

滿室沉默中,韓墨忽然說:“上次那家餐廳吃得怎麽樣?”

“還可以。”溫漁想了下那天時璨的反應,被這麽一提,反而有了個醞釀多時的念頭,他往桌面一趴,撐着臉,“墨哥,有個事兒我想跟你商量。”

韓墨:“嗯?”

溫漁補充:“準确地說是征求你的意見。”

韓墨笑:“有什麽還要你問我,大學開始你就自己拿主意了吧?”

“這次不一樣。”溫漁跟着他笑了下,很快又收斂,姿勢雖然放松,語氣與表情都是萬分嚴肅認真,“我跟你說過,最近他講了一些很……可愛的話,我本來是沒什麽打算的,聽完之後,突然很想追他,卻無從下手。”

韓墨睜大眼睛,愣怔地說:“追人?”

溫漁點頭:“追我那個同學。”

韓墨假模假樣地哀嚎:“溫漁,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剛失戀沒多久——真是求求你了,我要是知道,還輪得到你追他嗎?”

看着悲傷逆流成河,溫漁卻沒當回事。

他知道韓墨這人的個性,拿得起放得下,說過“算了”便不會執着,真要割舍不了絕不會說到他面前,一旦表明态度,便說明他可以接受所有的結果和代價。這會兒號喪式地譴責他殘忍,無非是發洩情緒。

“我哪兒知道。”溫漁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你給我出出主意吧。”

韓墨坐直了:“敵疲我追,敵進我退。你們有舊交情,不算從零開始。他缺什麽你給什麽,溫總,不差錢吧?”

想起時璨那天奇怪的反應,溫漁只覺心窩子被輕輕戳了一下。

噓寒問暖,還是死纏爛打,或者循序漸進?

溫漁垂着眼皮:“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你給了,再看。”韓墨說,“主要是誠意。但凡他不是直男……他真不是吧?”

“不是。”溫漁立刻答,回憶片刻又堅定地說,“他告訴過我。”

韓墨:“軟磨硬泡,完事。”

興許在家庭優渥、從小衣食無憂的人看來,追求不過是展示自己所謂實力的途徑。鮮花或者鑽戒,高檔餐廳,點亮一座大廈的燈告白,浪漫又效果顯著。過程對他們而言不重要,甚至還是一種樂趣。

溫漁托腮沉思,他總覺得不應該這樣。

時璨不是他的樂趣,也不是玩鬧或者炫耀的方式,他是真心實意。可他上一次掏心掏肺,對方卻沒有領情。盡管許多年前了,溫漁想起時仍覺得心有餘悸。

他不知第多少次地感慨,該拿時璨怎麽辦?

從韓墨那兒沒得到想要的結果,溫漁曲線救國,手機通訊錄排查一圈,最終點開了某個不甚熟悉的人的對話框——不能太了解,會分分鐘暴露目的,所以首先排除同學。其次不能太陌生,這話題畢竟有着私密性。

等這兩樣都被踢開,剩下的人裏合适選擇不多,要說對他最近動向見得最多的,居然是懷德堂裏閑聊時交換了聯系方式的夏逢意。

溫漁覺得這人很有意思,身體沒什麽毛病,天天往診所跑,聽說是要追求商秋,又沒具體的動作。這麽一算,竟和他也是某種意義的同病相憐。

夏逢意仿佛24小時手機不離身,溫漁剛發了一句“在嗎”,立刻秒回問號。

他長大了就不習慣拐彎抹角,寒暄幾句後進入正題,委婉表示感情出了問題,想找夏逢意聊聊,對方倒也爽快,哈哈嘲笑他一通太年輕,随後發來一個定位。

“面談呗,速來,陪喝酒。”夏逢意說,跟着個壞笑表情。

已經入夜,溫漁收拾了一下桌面,趁沒人在意他是否到崗,溜之大吉了。

定位裏的地址離公司并不遠,開車不用二十分鐘便到了。市中心邊緣的地帶,娛樂場所蓬勃發展,而其中一條酒吧街更是有了不夜天的架勢,霓虹閃爍,街頭民謠彈唱藝人與喧鬧的透牆而出電子音樂交織,一片迷離。

溫漁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位,他下車後看了眼周圍,不乏極好的跑車,心想這是到了韓墨口中“壞孩子”喜歡的地盤。

他在國外過于苦行僧,與留學生圈子的交集不多,省去了社交的麻煩,也避開諸如紅燈區、酒吧街。後來過早加入社畜行業,溫漁下班只想回家癱着,對蹦迪解壓敬謝不敏,活得像個老年人。

夏逢意顯然和他平時接觸的人群截然相反。

頂着震天響的音樂,溫漁耳膜發痛地在一家酒吧的卡座裏找到獨自坐着的夏逢意。他面前放着一瓶洋酒,見溫漁來了,興致勃勃地替他倒。

“喝酒嗎?!”他大聲吼,有點沙啞了。

溫漁有求于人只好應下,他和夏逢意碰了下杯,被音樂淹沒了話語:“你不覺得吵嗎?”

夏逢意皺了下眉:“什麽?”

看來他不覺得,溫漁抿掉杯沿一點酒。味道辣,卻能叫人保持清醒,他看了眼瓶身暗自記下名字,這動作沒逃過夏逢意的眼睛,他拍了下桌子。

“啊?”溫漁看過去。

“我存在這兒的!”他說,指向那瓶酒,“你要喜歡,下次我送你幾瓶——家裏酒窖還有別的,改天一起拿給你,正好喝不完!”

他過分熱情,溫漁無奈:“謝謝——你白天拔罐,晚上蹦迪,活得夠健康啊?!”

“那可不,你來之前我都去跳了一圈了。”夏逢意不以為恥,好歹沒忘了正經事,從對面挪到溫漁身邊坐,“怎麽,要追誰?找我算是找對人了。”

環顧四周後溫漁冷漠:“我現在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了。”

夏逢意:“變心這麽快?別呀,先說來聽聽。”

“不是說他。”溫漁把他湊攏的頭推開,“我說你呢。”

夏逢意:“……卧槽,沒良心!哥哥好心請你出來玩,怎麽着也得說句謝謝,一上來就開嘲諷,下次真要讓商秋多紮你幾針。”

關于他和商秋,溫漁不禁從這話裏無端想多。他保持着少年時一對上別人八卦就臉紅的臭毛病,眼神游離:“不想聽你和商醫生,我是想問,我喜歡的……”

“哎,哎,別你喜歡的了。”夏逢意拍他,“你瞧那是誰?”

溫漁被打斷訴衷腸,滿肚子委屈,看過去時表情懵懵的。

光影搖晃,舞池中模糊的人形随着強烈節奏的音樂放飛自我,座位的看客則各有姿态。安靜旁觀,或者圍成一桌大聲說笑。

旁邊一桌坐着幾個衣着清涼的少女,像學生,都濃妝豔抹,簇擁着坐在當中的紅黑印花連衣裙女人。她三十來歲,生得不美,卻有股成熟氣質,在學生妹中更顯得出衆,點着根女士煙,媚眼如絲。

“不認識。”溫漁看了幾眼。

“沒讓你看那漂亮姐姐,”夏逢意恨鐵不成鋼,又拍他一巴掌,“那個男的!側臉真好看,我不是gay都要心動,你看他像不像……”

說話間,白襯衫的酒侍轉過半張臉,把一瓶酒放在那桌。幾個女生圍着他說笑,那人保持禮貌的表情,仔細一看,眉宇間盡是不耐煩。

英俊,年輕,微微弓着的背無端露出幾分疲倦。

一個少女嬉笑着,要把銀行卡往他敞開衣領裏塞——

“時璨!”

溫漁猛地站起身。

作者有話說:

前方一小碗狗血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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