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傍晚七點多,已經入秋的氣候逐漸涼爽,天黑的時間也變早。樓道裏的燈年久失修,總有幾個不亮,崔時璨摸了下開關,發現連自己房子外面那盞也壞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出鑰匙開門時手還有點抖。
塑料袋裏裝的一些日用品和零食在保溫飯盒的襯托下顯得随便極了,崔時璨把它們一起放在進門後的矮櫃上,俯身換鞋。
那雙要洗的球鞋拖了這麽久還是沒擦幹淨,他定定地看了會兒,說不上心情,踢到一邊去眼不見為淨了。打開客廳的燈,過分明亮的燈光晃得崔時璨有一刻睜不開眼,他用左手遮着眼睛拿衣服,站在鏡子前,換了件舊T恤。
胳膊上的陳年舊傷還在,崔時璨偏着頭去看,痊愈已經很久,但難看的傷痕始終如影随形,像一個開關,每次發現都在提醒他年少時曾經去幫別人擋刀。
仔細算來,那是他迄今為止最後一次沖動。
獨居公寓一室一廳,布置得要多簡陋就有多簡陋。崔時璨來回轉了一圈,重新在沙發上坐了,被屁股下的遙控器硌到。他麻木地拿出來扔到一邊,仰躺着。
鼻子堵,呼吸都只能微微張着嘴,喉嚨痛,頭也痛得要命,體溫還特別高,要不是實在堅持不住,他也不會去樓下拿藥。而買吃的只是順便,他不想下廚,更沒那個閑錢點外賣,崔時璨忍不住想,如果時間不那麽剛好,他也遇不到溫漁。
想到溫漁,他不禁扭頭去看放在矮櫃上的那個保溫飯盒。
那句“我等你回去了再走”仿佛有回音。
“……傻子。”時璨小聲說,尾音落進空氣。
他歇了一會兒,感覺頭痛好點了,坐起身去夠茶幾上的藥。屋裏收拾得簡單,甚至有點雜亂,但沒有人氣,他一個大活人坐在那兒,整個也冷冷清清的。
崔時璨就着手邊一杯冷水吞了藥,徒勞地揉太陽穴。感冒不光是換季,他最近心裏壓着事情,溫漁還在添油加火地在他眼前晃,焦慮太過,晚上睡覺忘記關風扇,第二天爬起來時就發現不對勁。
身體好的人都病來如山倒,何況崔時璨清楚自己外強中幹,缺乏鍛煉虛得要死,這下倒好,直接被放倒,在屋裏睡了一整天。
門窗緊閉着,崔時璨聳了聳鼻尖,雞湯香氣居然能無孔不入。他摸了下肚皮,原本沒什麽感覺,被這香味一激發,竟“咕咕”叫了一聲,然後開始拼命喊餓。
溫漁送過來時的表情還在眼前不散去。
他眼睛真亮,雖然笑着,可手指收緊了,明顯也緊張。
但他緊張什麽呢?怕自己不收下嗎?
如果溫漁說了是他熬的雞湯,或許崔時璨真的不會收——溫漁對他太好了,分明知道不帶一點別的情感,單純得過分。
可他受不了這樣的示好,會讓自己越發無從遁形。
崔時璨端起那個保溫飯盒,直接就能用的現成碗,他掀開蓋子,立時被熱氣糊了一臉。濃稠的湯,炖的半只雞腿和海帶雪豆一起泡着,泛出誘人的顏色,油都撇幹淨了,只剩下澄澈的一碗,仔細一聞還有參片的味道。
指尖的溫度有點燙,崔時璨喝了一口,端着碗走進了卧室。
他一個人住,葉小文在父親去世兩年後辦了病退,離開醫院的同時也離開了城市,回到時璨城郊的外婆家,一年也難得來看他一次。他們母子都受那件事影響過深,時璨走不出來,遑論葉小文與丈夫多年感情。
葉小文走後,又遇到了旁的事情,崔時璨孤苦伶仃地在這座城市掙紮,最終沒能妥協,生活十幾年的舊房子賣掉,只能租一套便宜公寓暫時栖身。
搬家時,崔時璨只帶來了自己一些常用的東西,還有兩個葉小文沒帶走的箱子,後來整理,都是他學生時代的課本、練習冊。崔時璨本想找個收廢紙的賣了,問了價格,不過百來塊,他突然就不想賣掉,随手塵封在卧室一角。
幾本練習冊橫在積灰的桌案上,和他大學的課本放在一起。
時璨扯了張紙巾,把灰塵擦掉後坐在椅子上。
雞湯擱置了,他垂着眼皮摁開臺燈,一團暖光籠罩,整個房間頓時都沒那麽生硬——他從以前的家裏搬來的燈,唯一能給他安慰的光源。
最上面的英語練習冊翻開,崔時璨熟門熟路地從某一頁裏拉出了幾張小紙條。折疊的痕跡已經磨出毛邊,紙條上字跡卻還清晰。
溫漁的字比他寫得好看太多了。
他那時就這麽覺得,抄作業時總往溫漁的本子裏夾小紙條,裝模作樣地點評。沒幾次後,他居然收到了回複,大都是溫漁讓他別搞這些有的沒,認真學習,像個小老師一樣絮叨。
那會兒,時璨真覺得溫漁以後說不定要當老師的,連再過十年怎麽嘲諷他都想好。現在看來,他所有的幻想都幼稚得可笑。
他的青春期結束在某個六月的下午,永無止境的夏天也有終結的一天,連同傾盆的大雨,籃球拍打地面的聲音,黑板上的課程表,與年少不谙世事的歡聲笑語一起。從那時起,這幾張字條就成了崔時璨唯一的紀念。
“下課你拿過來我給你講^^”
“別搞我啊,先聽課”
“他跟老師求情了,沒事沒事”
“好想去吃後門外的燒麥和西米露QAQ”
崔時璨一張一張地看,沒多少,他看得再慢,兩三分鐘就翻完了。
記憶中他們寫了很多,內容從英語報紙的答案到日常抱怨,可他只留有這幾張,其他的不是随手扔掉,就是不知道放去了哪兒,時間一久再難翻出來。
他和溫漁的從前好像也只壓縮在薄薄的幾張舊紙條裏了。
紙條被沿着褶皺珍而重之地折回去,放進練習冊中,手掌壓平,再回歸原位。崔時璨做完這一切,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他兩只手遮住臉,深深呼吸,良久發出一聲嗚咽。
屋裏極淺的啜泣聲,在暖黃燈光下飄進了時間的縫隙。
床邊的手機一直振動着,時璨紅着眼睛放下手,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把手機塞進枕頭下面,又捧起那碗雞湯。
他喝不下去,又舍不得倒掉。
他有多舍不得,就有多讨厭現在的自己。
城市南邊,熱鬧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對于時璨發生的一切,溫漁一無所知。
應酬是韓墨組的局,不少人都是長輩們那一代的交情,一群富二代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跨度太廣,從前幾年誰把男朋友踹了因為覺得對方身家不到九位數配不上自己,到即将開幕的一個現代先鋒藝術展。
溫漁和大部分都混了個臉熟,可真要交心的一只手就數得過來。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家酒吧,老板自己人,聽說韓墨要來,不由分說留了最好的小包廂給他們造作。溫漁問了句韓墨什麽時候和這人有了交情,得到個意味不明的笑。
“之前認識的。”韓墨這麽說,讓他放輕松點。
幾個朋友裏溫漁算年紀小的,無論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還是他本身讨人喜歡,其他人倒真的都對他和和氣氣。韓墨開玩笑說他有團寵氣質,溫漁搖頭敬謝不敏。
他們聚在一起玩骰子,溫漁躲去了角落,看手機。
他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熱鬧的場面,周圍如果都不是熟悉的面孔,溫漁放不開,也不願意去參與。
把通訊錄從上翻到下,溫漁有點想給崔時璨發條消息,問他雞湯味道怎麽樣。他騷擾成習慣,如果沒有那天的“你喜歡我啊”這句話早就發出去了,溫漁糾結着,心想難不成這麽明顯,懊惱自己忽略時璨已然對他出櫃。
他有着奇怪的堅持,兩方都不提時當做無事發生,可時璨說了,他也知道是同一類人,反而邁不出步子。
有了共識,就像每一步都必須循規蹈矩。
正猶豫要不要先問了再說,紀月的電話卻突然打進來。溫漁怔忪片刻,起身出門去接,隔絕一室吵鬧,女生的聲音格外清晰:“溫漁,人在哪兒呢?”
“外面玩。”溫漁說。
“喲,可以啊,我還以為你在家數羊呢!”紀月玩笑一句,切入正題,“下周五清嘉和景行要回來辦學籍檔案的事,剛好,他們說一起去看一看老餘,你去嗎?”
溫漁被吓得咬了舌頭:“看、看老餘?”
就差沒明說你們是有什麽疾病嗎。
紀月也知道這決定太突兀,不好意思地說:“清嘉提的,我們結婚那天老餘不是來了麽,跟他說,咱們班那群人,有出息的挺多,老餘現在帶的班沒什麽動力,想喊清嘉回去鼓勵下他們,這不是快開學了嗎,又給清嘉打電話呢。”
時隔數年,溫漁發現自己依然懂不了老餘的邏輯:“那易景行湊什麽熱鬧?”
“哎呀,他就是個順便!”紀月笑着說,“他說饞學校後門那些小吃飯店了,跟着回去,還能吃吃東西——這不,把我也說動了,想着你好久沒回國,應該也饞吧?”
這下正戳中溫漁,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了:“……行。”
紀月:“那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勞煩溫總您把日程空出來懷念青春。”
溫漁笑了笑,說紀月這腔調怪怪的,又想到一個人,不由得問:“那你們喊時璨了嗎?”
“沒呢。”紀月捂着聽筒,“怕被他拒絕,要麽你去問?”
語氣果斷得不容他拒絕,溫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尴尬得說不出話來,紀月又催他答應,思來想去,他終是沒放過這個邀約機會。
他想趁熱打鐵,挂了紀月電話不多時,溫漁叼着根煙,站在走廊盡頭,調出微信界面。打字删删改改,他以前和時璨是不需要開場白的,這會兒卻覺得第一句話怎麽開口都顯得不夠自然,溫漁嘆了口氣。
楊梅爆珠抽得很快,溫漁彈掉最後一點煙灰,夾着煙蒂沒扔,撥電話時還嗅到指尖的尼古丁味道散不開。
機械的通話音響得他以為崔時璨失蹤的時候,終于被接起來。
那人聲音低,因為發燒剛開口時甚至過分嘶啞:“喂?”
“我。”溫漁說,聽見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你雞湯喝掉了嗎?今天應該喝不完的,留一碗放冰箱明天熱一熱吧,早上煮碗面條。”
時璨笑了聲:“你就為這個?”
溫漁反問:“不可以嗎?”
崔時璨沒回答,故意笑了下,溫漁聽得很惱火,不想再和他糾纏雞湯的事:“剛才,紀月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九月份的時候,許清嘉和易景行都要回來一趟。”
“……九月?”時璨訝異一瞬,含糊地說,“快了呀。”
溫漁:“老餘聯系了許清嘉,讓他回學校去。現在不是很多年都沒去過了嗎,後門那幾家以前經常去的店,紀月把我說饞了,搞得我也很想去——”
崔時璨突兀打斷他:“我不去。”
溫漁沒理他:“——西米露啊,燒麥啊,還有炸串串跟冒菜,米線,大晚上的,誰受得了這個。所以我答應她了,也替你答應了。”
崔時璨聲音猛地大了:“我說了我不去,你別替我做決定!”
“到時候,”溫漁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也不去老餘跟前湊熱鬧,就吃點東西,在校園裏逛一逛——你要是願意,我當天去接你,好嗎?”
似乎不用見老師讓他态度有所松動,崔時璨沒說話。
溫漁低聲下氣,對他總有無限耐心一樣:“就當你陪我去,好嗎?”
手掌出了汗,指尖搓一搓,那股煙味好像一路順着攀到鼻尖,溫漁舔了舔下唇,目光落在底樓舞臺彈吉他的歌手身上。角度刁鑽,燈光晦暗,應和觀衆的起哄和掌聲,那歌手笑起來竟和時璨有幾分相似。
他定定地看了會兒,電話一直連通着,誰都沒想挂斷。
終于崔時璨松口,不情不願地問:“九月幾號?”
“周六,你一定有空。”溫漁說,“咱們回去看看吧,我特別想再回去一次。”
“回去有什麽用。”時璨在那頭低聲說了一句,溫漁沒聽清,問他說什麽,他又否認,“沒事……那,你到時候再……”
“我來接你。”溫漁說,從玻璃上看出倒映着的微笑的唇角。
作者有話說:
開啓回母校副本,這個副本寫得我晚上做了回到高中做數學題的噩夢……一道也做不出來(梨梨委屈.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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