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逃離

“二十秒。”

唐寒掐掉秒表,拿過記錄本記下路見星本次測評成績,十分滿意,“其他同學可是花了十來分鐘都找不到,我們見星這麽快就找着了,很棒啊!”

路見星點點頭,沒表情。

仿佛這個令人欣喜的成績和他沒有什麽關系。

這次測評的內容是在一張一平米大的畫中找出一個指定人物,但困難的是,這張畫雜而亂,色彩更是斑斓,其中所畫的小人兒有成千上萬個,絕大部分人很難在短時間內将其找出。

“見星,你是怎麽做到的?”

唐寒知道,自閉症患者的專注力會比普通人高上許多。

“……”

路見星沒吭聲,眼神瞟向窗外熟悉的人影,好一會兒也不說話。

他在等我。

唐寒順着他的目光朝外看,窗戶被貼了防窺紙,人影太過于模糊,“在看誰?”

并沒有回答完唐寒的問題,路見星拿着筆站起來,一字一頓地說:“要,回,去。”

“對,剛才鈴聲響了,你可以回去啦。”

唐寒把測評結果勾勾畫畫,撕下一張紙,給路見星當作備份,鼓勵道:“來市二沒多久,你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試着再和陌生人多交流,可以嗎?”

陌生人?

他對陌生人的感知力幾乎為零,強行接觸只會帶來生理上的不适,因為某些頻率太過于不合。路見星想了一會兒那種令人難以承受的尖銳聲音,眉毛緊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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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張嘴,直接拒絕了老師:“不可以。”

為什麽要社交。

我不想社交。

唐寒查閱過不少相關書籍,理解自閉症患者的過于直接,也不惱,反倒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你不想,老師也不逼你。我們可以先從接觸身邊的人做起,你也能夠控制好很多自己的小事,可以嗎?”

路見星點點頭。

他實在是有些不習慣唐寒的教育方式,總像教小孩兒似的,但這種耐心和溫柔對他來說很受用,像極了曾經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的媽媽。

他不太能想得明白,為什麽之前對他有信心的父母現在把他放到了另一邊。

為了想清楚這個問題,路見星花了好大的功夫,現在差不多能理解一點點了。

自己真的很麻煩。

“市二的孩子多少都有些疾病,他們的同理心過于欠缺……很多事情教也教不會。有人欺負你嗎?”唐寒穿上針織衫。

看到路見星搖頭之後,她松了一口氣,微笑道:“那……交到新朋友了嗎?”

朋友?

他和盛夜行能算朋友麽……同學和室友吧?

還有微信好友。

在路見星的“單向世界”裏,能有看入眼中的人就不錯了。相對人來說,他能先攝取到的信息永遠是物。

比如:今天教室裏有五雙藍黑配色的球鞋,有一雙鞋帶系散了,有四雙鞋帶綁得很死;剛剛看到一個領口上有橙紅色油漬,鎖骨那兒挂了根深色的編繩,手法和自己小時候在古街見過的一樣等等……

他能記得,盛夜行的校服領口總是喜歡拉到頂,偶爾被一口白牙咬住了繃直,再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給松下來,兩瓣領又懶散地搭在鎖骨上——

伴随着少年運動過後的熱汗與呼吸,拉鏈也搖搖晃晃的。

盛夜行穿校服愛穿球鞋,不穿就穿黑靴,一雙靴把小腿肚綁得死緊,帶兒也系得講究,腿一跨出來,比市中心十字路口外勤的交警都帥。

還有好多好多,路見星現在腦子有點兒空,就記得這些。

應該算朋友吧。

路見星高冷的“浮冰”之下,冰川海水已被一些小萌動悄悄融化。

話到嘴邊,路見星只是說:“沒有。”

唐寒充滿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些,惋惜地揉揉路見星的後腦勺,只得說:“可以多笑笑,多笑笑就有了。”

路見星繃着嘴角,連勾一個弧度都困難。

不是他不願意笑,是他在這方面太過于遲鈍。

等得太久,盛夜行索性去了樓梯口點煙,一只煙都燃到屁股了,才看到小自閉貼着牆根兒出來,對自己展開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自閉雙手插在衣兜裏,一張“厭世臉”,還挺酷。

路見星本來內心戲很少的,但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特別想追上盛夜行問一句,你拿我當朋友嗎?想完,他又忍不住罵自己一句神經病。

誰會把一個自閉症當朋友。

自閉症不是心理疾病也不是精神疾病,說難聽點,路見星就覺得是腦部殘疾。而人與人之間,溝通最重要的就是靠大腦。

誰跟他擱一塊兒都會嫌累。

“走這麽慢?”盛夜行的表情雖然看着挺不耐煩,但腳步還是慢下來了,也不知道在催人還是鼓勵,“路見星,你步子邁大點兒,盤子紮穩點兒。”

路見星學着他說的走了幾步,又覺得丢人,“我會。”

“照你這速度,回寝室都門禁了。”

摸煙摸到一半,盛夜行又把煙塞回去。

“……”

路見星有點生氣!

明顯感覺到小自閉頭都低了點兒,眼神又盯着自己,盛夜行下意識朝身邊看了一圈,沒有可供小自閉攻擊自己的武器,他放下心試圖挽回局面:“那個,其實……你走得挺快的。”

路見星突然笑出來。

他發覺到自己笑了,有點兒局促地把臉扭到一邊,盛夜行直接伸手将他下巴捏着扳過來,“你笑了。”

和路見星相處久了,盛夜行都知道小自閉說話要慢半拍,等他回應要數個好幾秒,甚至玩一會兒手機,小自閉才能開口回答。

遲疑一會兒,路見星才回答:“我沒有。”

路見星又恢複氣鼓鼓的樣子,愣要往前走。

“可以啊路見星?脾氣這麽大。”盛夜行也樂,“你走快了摔了別賴我。”

他話音還沒落下呢,路見星不知道怎麽着,一個踉跄差點兒平地摔了!

“你是不是白……”最後那個“癡”字被狠狠壓進喉間,盛夜行堵住了自己的口不擇言,還好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步将人撈穩了,“誰跟我說能自己好好兒走路的?!”

“……”路見星死死咬着嘴唇不說話。

他很怕誰瞧不起他。

特別這個人是盛夜行。

兩個人的身體接觸還沒超過十來秒,眼前突然從拐角處蹿出來一個人。

對方根本剎不住腳,直接跪倒在地,半個身子癱在地上,手臂胡亂撲騰一陣,手裏的可樂甩了滿地,再緊抱住路見星的小腿,大喊:“他們,他們,我,我……”

此人一身湛藍校服,胸口純白校徽閃閃發亮。

是市二的人。

盛夜行還沒來得及把路見星拎出來,拐角處又繼續沖過來幾個穿暗紅色校服的,一看就是在追着打人。領頭的那個跑得太快,一腳沒剎住,差點兒撞盛夜行下巴上,粗着聲兒吼:“讓開!”

讓什麽讓。

路見星腹诽一陣,往盛夜行臉上掃一眼,看這人淡定無比,自己也穩住了:“讓,讓什麽讓,在腿上。”

路見星這一句話說得盛夜行硬是沒憋住笑。

好在盛夜行在笑出來的前一秒迅速把臉撇到了一邊兒,沒讓小自閉看到。

也太可愛了。

“你應該說,讓什麽讓,人在我腿上呢,有本事你來動我試試看,”盛夜行在線教學,“眼神再兇點兒,明白麽?”

路見星喉嚨哽了兩三下,硬是沒說出來,眉骨壓得低低的。

倒還有點兒吓唬人的氣勢。

“別多管閑事啊,逞什麽能,”暗紅色校服一看就是隔壁學校的人,但不認識盛夜行,說明也不是經常混的,“喂就是你,從腿上下來!”

被“追殺”的那位小學弟緊抱住路見星不放,快把眼淚鼻涕一塊兒擦人校褲上了。

他恍惚間一擡頭,第一眼就認出來盛夜行,“盛哥,盛哥……”

“進了超市不給錢!不追他追誰啊!別他媽報刀相助,識相點兒趕緊……”

“滾。”盛夜行瞥一眼他們。

然後他再對着地上的小學弟說:“你先起來,別抱着他腿。”

“滾?”領頭紅校服被打斷了話,一臉不爽:“喂?你跟誰說話呢啊?!”

“好……好……”男生攥着可樂瓶子掙紮着爬起來,一膝蓋褲子泥巴。

盛夜行認出來是低一年級的,但并不打算管太寬。況且進了超市不拿錢這種事兒,他沒辦法插手,因為說不清是品德問題還是生理問題。

旁邊紅校服還跟小螺號似的叭叭叭個沒完沒了:“不理人?這麽牛逼?”

盛夜行皺眉躲開對方快戳到腦門上的手指,下巴朝旁邊的路見星撇了下,“你站我身後去。”

路見星:“……”

不,我也很牛逼的!

看路見星沒有任何後退的意思,甚至往前跨了一步,盛夜行又喊:“路見星?”

“我可以,”他眼神冷清清的,“站你身邊。”

盛夜行:“……”

看這個被追打的男生動作稍有遲緩,跑步姿勢也不太着調,盛夜行明白大概是統感方面出了問題的人……

算了。

盛夜行從兜裏點了一張百元大鈔遞給紅校服他們,把男生手裏攥的可樂瓶子擰緊了也還回去。

領頭紅校服接過鈔票時,挺意外地“哎唷”了一聲,“大款啊?”

盛夜行瞥了他們一眼,并沒有在意這句揶揄。

反派死于話多。

他的身體不着痕跡地朝路見星那邊擋了一下,因為對方很明顯有兩三個人在打量路見星。

——在看路見星的胸牌。

本來這破事兒他不想管的。

但是在路見星面前,又好歹是市二的小學弟,他覺得有必要拔刀那麽相助一下。

“錢給了,可樂還了,”盛夜行轉身完全遮住路見星的側身,一胳膊搭上去攬人,跟買完菜回家似的,“走,回宿舍。”

“我操,市二還收自閉症啊……”對方有一個人揶揄起來,“我還特麽第一次見。”

果然,這撥人确實是知道是市二的還惹。

盛夜行不能道德綁架別人,自然不能強迫別人就得特殊對待他們。但他明顯感覺到,對方說出那三個字時,小自閉走路都慢了一拍。

“可樂給我。”盛夜行忽然轉身,攤開手。

領頭的紅校服有點兒犯怵,“你……你幹嘛?”

他話都還沒說完,盛夜行從他們手裏奪過之前開瓶的可樂,瞅了一眼裏邊兒堆積的氣泡,單手擰開瓶蓋,拎着瓶底,将裏面的所有氣泡液體全部直接噴在了那人臉上。

可樂開蓋兒,氣體噴湧而出時還發出了特別喜感的一陣“噗”聲。

逗得路見星嘴角稍微小翹了一下。

“我去你媽的……”

旁邊幾個紅校服瞬間炸開,盛夜行拿着還剩半瓶的飲料狠狠地将瓶口抵在為首那人的脖頸處,接着再一拳砸向對方胸口,砸得對方猛往後退好幾步!

“你的眼睛,”盛夜行的眼神鎖定在對方臉上,話語像是從喉間碾出來的,“別往他胸口上看。”

“又不是女孩兒,看看怎麽了?”

對方狠唾一口,氣得面紅耳赤,奈何身高力量差太多,不敢輕舉妄動,“盛哥是吧?我,我,我改天翻遍東門兒也要把你……”

旁邊兒路見星的眼神陰測測的。

半晌,他聽到盛夜行只是笑,“東門很小,我惹不起的人很多。但絕對不包括你。”

路見星的手掌心早已攥成了拳頭。

他發誓,只要紅校服敢往前多走一步,什麽盛夜行教給他的打人不能爆頭等等知識全部作廢。

盛夜行不想多留,直接伸手牽住了路見星。

被握住手腕的路見星這下倒轉不過彎兒了,“嗯?”

“跑啊,”盛夜行笑起來,“路見星。”

冬日的傍晚難免是降溫的分界點,路見星的手冰涼涼的,驀然被盛夜行一只熱度适中的手握住,還有點兒不習慣。

下一秒,盛夜行牽着他又扯着那個低年級的小學弟跑起來,三個人撒歡似的沖過街道小巷,空氣中的寒意化作刀刃,将臉頰刮得面目全非。

離宿舍不遠的地方,盛夜行停下來,看路見星扶着膝蓋喘氣。

“還行麽?”

“哈……”路見星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還好。”

盛夜行摸一根煙出來咬在嘴角,“我看你都差點兒摔了。還好有我拎着。”

要不是你非要跑誰會又摔個撲棱子?

路見星不太明白為什麽他突然要跑,難道不覺得很丢面兒嗎?!

他不知道的是,像盛夜行這種獨來獨往慣的人,壓根兒不在乎幹架誰先跑的說法,況且他不戀戰,有事兒完全可以留到下一次再解決。

最最重要的是,今天路見星在,盛夜行沒辦法不管不顧。

“你能自己走嗎?宿舍到了,”盛夜行把小學弟扶好,“你應該不是走讀生吧?”

走讀生不會沒人管。

“謝,謝謝哥……”小學弟彎着腰,撐了好一會兒膝蓋,眼圈兒紅紅的,“嗯……到了。”

“上樓休息,有什麽事兒找門衛。你最近出門注意點兒,下次你遇上的就不是我了。”盛夜行說,“還有你記好,買了東西要給錢,別瞎跑。”

“是是,今天真的……謝謝。”小學弟邊說邊鞠躬,一只腳站不穩似的。

旁邊沒怎麽吭聲的路見星忽然往樓上擡個下巴,吹口哨似的呼一口氣,說:“上去吧。”

他看着這個小學弟,忽然很難受。

小學弟一跑上去,盛夜行的眼神緩緩挪到路見星臉上,想笑。

可以啊小自閉,還有那麽點兒東西。

“我先歇會兒,”盛夜行拿火出來想點,看了眼路見星,“你能聞煙味兒麽?”

路見星點點頭,伸出手也想接一根。

盛夜行一打火機敲他手骨上:“學什麽壞。”

那你就可以?

路見星沒說,把頭扭過去,好一會兒才說:“你抽。”

表情還挺酷,像是他特別批準了盛夜行抽煙似的。

“我在抽啊,你給我點?”盛夜行還特不要臉地叼着煙,把嘴湊過去。

路見星不太懂,直接按了打火機還真要給他點,盛夜行直接用手把打火機搶過來,自己“咔”一聲點了火,吸燃煙,眼神往路見星臉上掃一圈。

“路見星,”盛夜行把口中的煙霧往旁邊沒人的地方一吐,語氣認真起來:“有沒有人告訴你,不要随便給人點煙?”

路見星低下頭,把凍得僵硬的手揣進兜裏,沒說話。

不是随便。

“晚上先不回宿舍了吧?那幾個小驢子是隔壁高中的,一看就是好學生膽子大出來追人,一不小心追成一挑五了,膽子還挺大。”盛夜行把煙拿着,不抽,看它燃燒出呲啦呲啦的聲音,“八點,最遲八點。”

路見星看他:“嗯?”

“他們老師得來學校找我們,說我們欺負他們學生了。第五十多次了。”

盛夜行笑起來。

路見星也笑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笑,就是特別想。

看見盛夜行笑,他就控制不住開心。

盛夜行看煙燒到了屁股,滅了,吹個哨:“走,跟我進城去。兜一圈兒再回來。”

他說完就往街道上走,路見星看他不去動機車,也不知道他要拿什麽遛,直到坐着三輪車來到了地鐵站才知道。

現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見星和盛夜行穿着校服站在人群中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兩個青澀未褪的少年,一臉嚴肅,正在買票的地方擠來擠去。

盛夜行特別自然地伸手把路見星撈得很緊,稍微有人擠着點兒,盛夜行眼神就特別能吓唬人,路見星也跟着學他。

但眼睛一跟盛夜行對上,他倒不覺得盛夜行吓人了。

只覺得自己心髒跳得好快。

但——明顯不是被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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