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男朋友
才半節課沒有,和他們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雞崽還是被發現了。
“哎,我還說下課把它弄走廊上去來個小雞快跑呢……”顧群山嘀咕着轉過身,“路哥?”
路見星沒說話,眼神挺吓人。
他想大喊大叫,掙紮着把校服拉鏈拉開,冷得一哆嗦。他不後悔把小雞帶來教室,同時也想不清楚這之間的因果關系,他開始聯想——雞崽如果不和大家見面,它就不會有害怕的感覺,就不會尖叫,它的叫聲使它自己暴露。
路見星越想越生氣,得出結論:這只雞也有自閉症。
“路見星,把它拿出來先放到辦公室去。”季川說着,看了一眼盛夜行,像是要求教,“教室裏不可以帶動物來上課的。你同桌應該也很清楚。”
猜都不用猜,這雞肯定是盛夜行搞來的。
對于路見星來說,原本柔順的棉絨毛衣能瞬間變得粗糙無比,連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進了自己的耳朵,也會像火車在隧道中按笛長鳴——他甚至會懼怕突然湊近的呼吸聲,那比指甲磨過黑板的噪音還讓他覺得刺耳。
季川老師講話太快了。
路見星看了看盛夜行,眼睛紅成一圈,一句話都沒說。剛剛季川的話在他聽來就是胡言亂語,半個字都聽不清楚。
“先把雞,放到辦公室。”
盛夜行看了一眼季川,開始給路見星複述,“放學了,我們再去拿。可以嗎?”
所有人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路見星的回答。
近距離看東西時,路見星是歪斜着頭的。
他現在瞪眼看着盛夜行,盛夜行忽然覺得他樣子還有點可愛。
路見星沒反應好,只是揉揉眼睛,盛夜行抓下他一只手,壓低聲道:“別揉。今天揉太多次了。”
湊在路見星耳邊,盛夜行的聲音足夠小,小到只有兩個人能聽到,可就算再小,這種聲音對于現在高度敏感的路見星來說也像有鞭炮在耳畔炸開。他驚呼一聲往後躲去,手卻緊緊抓住盛夜行的校服衣擺,喉嚨裏發出近似于“咕嚕咕嚕”的聲音。
“路見星?”盛夜行喊他。
路見星擡起眼皮,嘴唇動了動,才說:“燒開水。”
還不太能和路見星的思維模式同步,盛夜行下意識反問:“嗯?”
“開了,啊啊——”
他把校服蒙到頭上,趴在桌子上聳起肩,喉嚨裏爆發出一聲長而尖銳的驚叫,像受了什麽刺激,叫得盛夜行心頭一顫,連忙伸手去抓他肩膀:“路……”
“你先別碰他!”季川匆匆去講臺上把手機拿下來,“夜行你看着他,之前你們班主任給我發過一個,一個……說是感官超負荷……”
“你先別通知班主任。”
盛夜行說完,手懸在空中,肘部貼着路見星的背,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只得輕輕地用指腹在路見星後脖頸上點了點。
點一下,路見星就抖一下。
點兩下,路見星又發出一種近似于小獸哀叫的聲音。
同學們有的在議論,竊竊私語的聲音難免在大多數人沉默時特別刺耳,路見星的胳膊和肩越縮越緊,突然從右耳裏掉出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耳塞。
一直戴耳塞在上學?
教室裏議論聲越來越大,盛夜行把耳塞撿起來用紙巾包好,朝教室內吼道:“都安靜!”
與此同時,課桌邊兒的凳子也被踹了個底朝天,看得盛夜行失了神。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踹了凳子——
怎麽就控制不住。
學生行為有些失常,季川也習慣了,觀察過後決定先去辦公室通知唐寒過來看看。
唐寒的辦公室離教室很近,接了電話端着個墊滿了紙巾的小盒子就來了。
她先是十分耐心地跟路見星輕聲細語地講了一遍小盒子裝雞崽的用處,再不管路見星怎麽顫抖,用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背,才努力讓人鎮定下來。唐寒的表情自然,沒有憐惜也沒有難過,只是把路見星的偶爾發作當成如一日三餐般正常的事,所以路見星一擡頭,對上的就是老師坦然溫柔的表情。
盛夜行算是學到了。
首先自己得足夠鎮靜,而不是慌亂。
去辦公室之前,唐寒扔了兩個裝滿沙子的負重袋班上部分同學,說最近需要一點兒有效治療,上課下課都得把負重袋頂在大腿上,她會調監控檢查。
“啊……”顧群山小聲嘀咕,用膝蓋頂了頂沙袋,又想起來自己捆凳子上的艱難歲月。
“用上吧。”盛夜行看他一眼。
辦公室。
距離從教室被帶回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路見星全程都在喝果汁,一杯接一杯不停,有時候一口含在嘴巴裏半天不吞下去,瞪眼瞧着唐寒,眼尾上挑,笑得唇角彎彎的。
除了人所常講的觸覺、嗅覺等等之外,人體另有五種感覺,是平衡覺、本體覺和方向感和人肢體的空間運動感。另外還有痛覺,時間感,對氣溫敏感度的差異。
路見星身體裏這些感覺是矛盾的,有的高度敏感,比如你拿濕紙巾碰他一下,他會被涼度刺激到痛哭。
他有時候又是反應遲緩的,叫幾十遍名字都沒有任何回應。
終于在唐寒第十三次喊出“路見星”三個字時,他有了點兒反應。
“最近是怎麽了,見星?上周考核面試表現挺好的,筆試怎麽交了張白卷?”唐寒避開了今天發生的事,不打算再提,“不想寫嗎?還是握筆不舒服?”
路見星低頭開始玩兒印了“市二”兩個大紅字兒的搪瓷杯碗,說:“都,不。”
“語言治療仍然是你的幹預治療中最重要的部分。”唐寒說,“交流的時候語速盡量放慢,這對他的情緒穩定也有幫助。”
路見星點點頭。
那我說話也要慢慢講,對兩個人都好。
“慢,慢,講。”
路見星的煩躁逐漸消失,不再生氣地大吼大叫,只是說:“這,樣。”
“對,試着慢慢地去說話……說清楚。”唐寒遞過來一把染過色的豆子,路見星掌心被堆得癢癢,沒忍住笑了笑。
唐寒看他笑了,心裏也踏實,說:“見星,你的感官輸入還多需要時間去适應……這些東西可以放在校服兜裏揣着,每天時不時就摸摸。”
路見星頓了快有一分鐘,才說:“好。”
唐寒說:“喜歡封閉空間?”
路見星點頭。
“鑽衣櫃不是不可以……明天老師再送床被褥和枕頭過來,給你墊軟一點兒。喜歡盛夜行那種床簾麽?能遮光。學校前段時間挺缺這個,供貨商那邊要拖延幾天,翻年一過就去給你安。”唐寒說完,向他征求同意。
聽完,路見星眼睛亮了亮。
“還有,寝室裏是不能養動物的,見星。”唐寒喝了口咖啡,“喜歡小動物的話,我們都有給你安排接觸動物的課。”
他的目光挪到辦公桌上的小盒子內,黃色毛茸茸的小雞崽正撅着屁股曬腿兒。他只是看,并不動作,許久才低低地說一句:“我的。”
“你自己去買的?”
“……”
路見星權衡一二,決定不能出賣盛夜行。可他一走神,唐寒立刻看出來了不對勁。
沒和路見星多說什麽,唐寒忍着笑,完全能想象盛夜行去買小雞的樣子。她先是招呼了路見星去幫她把文件送到文印室去,再和路見星說現在可以回教室上課了。
路見星轉身出辦公室,差點兒一悶頭撞到盛夜行胸膛上。
盛夜行:“你又不看路?”
路見星:“……”
唐寒正在辦公室裏間接水喝,看盛夜行自己來“撞槍`口”上了,直接喊他進來聊聊。
親眼看着路見星回了教室,盛夜行才放心又折回辦公室,吊兒郎當地敲了敲門,一只腳踩上不鏽鋼門框,迅速嚼碎了嘴裏的薄荷糖吞下去。
口腔裏持續着一股甜膩的味道。
唐寒笑笑說:“今天看懵了?”
“真看懵了。要不是親耳聽,我都不相信路見星能尖叫出那麽高的分貝。”
今天路見星不僅叫了,還特別煩躁,身子左右搖搖晃晃的,一句話都不說,校服袖子被他自己扯得一團糟,全皺一塊兒了。
“上學對他來說,其實挺痛苦的。表面孤僻好鬥,只是因為怕被傷害。”唐寒說,“你站在他旁邊按一次打火機,那種‘咔咔’聲會震到他,從而腦內循環一整天,然後一整天都眼前竄火花。偶爾出現幻覺,他會感覺自己是懸空的。”
盛夜行愣了好半天,說:“我的疏忽。”
唐寒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這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夜行。你也是孩子,你有權利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你現在能和路見星相處下來,我們真的很驚喜。”
“老師,我還有個問題。”
“你說。”
“他為什麽睡覺不穿褲子?前段兒李定西怕他着涼就讓他穿,他死活不穿,要不是李定西攔着,路見星能把內褲都脫了。”
盛夜行一邊問一邊在內心唾棄自己:這是什麽糟糕的臺詞?
“觸覺敏感啊,他巴不得一年四季穿短褲,越少的布料碰他越好。”
回到教室,路見星已經去幫唐寒送第二趟資料了。
盛夜行找季川轉發了那篇講“感官超負荷”的博文,趁着下課時間把桌椅拖出來擺在教室中間,咬着濾嘴兒就準備讓顧群山開始抄寫。
“老大,在教室你還抽……”
“沒燃,”盛夜行瞥他,“怎麽,你想抽一根燃的?”
“不不,也不是這意思。我意思是,感官超負荷……意思是會不舒服?”顧群山拿着書湊過來。
“應該是。”盛夜行接過書翻頁,催促道,“快拿個本兒,我說你記。”
顧群山一把草稿本甩過來,盛夜行摁了支筆給他,照着書上內容小聲地說:“當他失去平衡或方向感時……不對,我怎麽知道他有沒有失去?”
顧群山:“沒站穩摔了?李定西不是說他老摔麽。”
盛夜行:“李定西。”
被點殺的李定西趕緊轉頭過去假裝寫字,等着盛夜行一腳踹凳子上,嘀咕:“本來就是嘛。我下次不亂說了……”
“二,皮膚泛紅或突然蒼白。”盛夜行念着,又停了。
小自閉臉蛋兒一直都挺白啊。
但臉紅,要怎麽區分是害羞了還是感官不适?
算了繼續看。
“三,堅持拒絕活動,心跳加速或脈搏突然下降。四,歇斯底裏地哭喊、胃難受、惡心嘔吐。”
盛夜行念着,擡眼去看記得筆尖翻飛的顧群山,“焦慮和生氣。哎?他好少生氣。”
“我感覺我路哥都悄悄生氣,就等着爆發呢。”
“六,開始不斷鹦鹉學舌或者說一些熟悉而又不相幹的詞。這還真有……經常學我講話。”盛夜行想起路見星老迷迷瞪瞪地重複語句,有點難受。
之前還以為路見星是賣萌和發愣,沒想到是整個人都被浸泡在“超負荷”中的表現。
“還有最後一條,對溫度不敏感,沒說冷也要檢查保暖情況……”
盛夜行眯着眼念完,顧群山開始笑:“我靠,老大你這是給人當老媽子呢還是當搭檔啊?”
操。
盛夜行瞥他一眼,沒說話,嘴角抿着笑。
給他當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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