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看望

月底來得很快。

自從盛夜行發覺到自己心思沒對勁兒之後,開始頻繁地在夜裏出入宿舍樓。他也不說是要去幹什麽,就等十一點統一熄燈後穿上外套從宿舍樓下翻牆出去,再回來就是清晨。

算是徹夜未歸。

有一回碰到早晨起來沖澡的李定西,哥倆在寝室裏大眼瞪小眼,李定西沉默許久,才開口問一句:“老大,你昨晚上又跑出去了?大冬天的,待外邊兒你不嫌冷啊?寝室裏有什麽待不住的,又暖和又方便。”

“出去轉轉。”盛夜行把沖鋒衣衣領扣子解開。

“要我說……你真別出去飙了,多大沒意思,”李定西說,“都是一群比你大的,還都是社會上的!誰知道他們摩托車後座上捆的是刀片兒還是鋼管呢?萬一哪天你出個什麽事,你……”

盛夜行給聽笑了,邊脫衣服邊問,“我怎麽?”

李定西搓搓手,正色道:“你打個電話給我們,我們從三環趕過去還需要時間呢。你就在學校附近玩兒成嗎,做什麽都有個照應。你一個人也太野了。”

“學校附近的馬路?我還不如騎自行車。”

“自行車那不是還挺環保嗎?”

“蹬起來還沒我跑得快。”

“你到底求個什麽啊?爽?”

李定西問完,盛夜行下意識想說一句“求死”,但是他剎住了脫口欲出的話,深吸了一口氣。

說來可笑,他最近好像沒那麽想死了。

以前盛夜行總覺得“死亡”是離自己很近的事,或許是一場車禍或許是一次械`鬥,再痛苦點兒無非是藥吃多了出現副作用。可現當下,說到感受“死亡”,他倒覺得生活逐漸在變得有趣多了。

想到這裏,他把皮手套取下來挂在衣櫃粘鈎上,朝對面床上瞄了一眼。

路見星正睡着,突然翻了個身。

不太安穩。

“求刺激。”盛夜行說。

他說完,脫了靴子踩上上下鋪的爬梯,抓住欄杆站上去往路見星床上瞄了一眼。确定路見星沒有踢被子之後,盛夜行把寝室窗簾拉開了一個邊角,露一些光進來,招呼李定西過來拿早餐。

“路見星昨晚怎麽樣?”他問。

“還是背貼牆睡呗,怎麽勸都沒用。哦,還有睡覺非要捏着自己耳朵睡。我讓他把手拿進來,說這樣會感冒,他‘哦’了幾聲表示答應。結果,嘿喲我一扭頭睡下去,他又把手伸出來了!”李定西笑一聲,“不過昨晚他給我泡了杯果汁喝。”

“是麽。”

盛夜行冷笑一聲,“別炫耀了。他昨晚給你泡果汁的時候我還沒走,我能不知道?”

“哎呀,這可是大事件,需要記錄。”

“他也給我泡了,”盛夜行強調,“不是只給你。”

李定西連忙喝一口白水壓驚,“老大,我那杯……有點涼。你的呢?”

盛夜行把嗓音壓到最低,“有點燙。”

李定西:“……”

對面床上的路見星忽然又翻了個身,翻得李定西吓一大跳,趕緊把面包塞嘴裏吃好大一半,再把火腿挑出來吃了。他喝幾口牛奶,背書包說要先下樓去校外報刊亭幫張媽取今天的新日報,來彌補之前自己淘氣犯下的錯。

李定西把門一關了出去,盛夜行就抓了毛巾擦幹頭發,脫得全身只剩下一件薄衛衣。他感覺到對面床上的人又翻來覆去的,便踩上爬梯說想再看一眼,果然看見路見星把腿伸了出來。

小自閉又睡覺不穿褲子。

盛夜行伸手摸上去,感覺這腿被晾得冰涼。

把手表掏出來看一眼,盛夜行覺得還能讓小自閉再睡半小時,決定等一會兒再叫路見星起床。

他把被褥輕輕扯了一下,搭住路見星的腿。

路見星悄悄睜開眼,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掌心攥緊了被套,突然開始懷念那天被盛夜行抱在懷裏的感覺——

那種整個後背都在發燙的感覺。

那種互相呵護的感覺。

那天他抱我抱得那麽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心跳的聲音。

他意識模糊地想着,順手把被子薅到身前,讓整個背全暴露在冷空氣中。盛夜行正被一溜兒裸露在外的漂亮背脊閃得發愣,路見星又翻個身,半趴着睡了。

人還迷迷糊糊的。

他把手掌心搭在自己小腹上,數腹肌。

路見星閉着眼,在半夢半醒間摸自己腰腹上的肌肉紋理。

一塊、兩塊、三塊……

五塊。

他抓住那一塊硬`物,依稀能辨別出是一個人的手。

盛夜行順着他拉扯的動作躺下來,側身子擋在路見星與牆壁之間,用手去捏住路見星的耳朵……想笑。第一次看見有人睡覺要捏耳朵的。

窗簾一角已有晨光斜飛而入。

“路見星,現在才六點半,”盛夜行從身後環住他,湊近了在耳畔低語,“別醒,再睡會兒好不好?”

在晨間最困的時候聽見“再睡會兒”四個字,路見星腦子裏一片漿糊,只得點頭,小聲應了句:“嗯。”

平安夜的前一天,路見星的父母從隔壁省市來了。

他們開車抵達的時候并不是上課期間,提前也沒有告知老師,說是碰巧要路過市裏就說來看看。路見星對固定行程中突然的變化及其難以接受,拉着盛夜行站在校門口一時不知道該停下來還是繼續走。

校門口正是放學時間,家長和學生喧嘩成一處處,小攤販的叫賣聲都弱了。路家的車輛正停在馬路邊,路母手足無措地站在校門口花壇旁,小聲地叫了一聲“星星”。

這個稱呼被叫出口的一瞬間,路見星往後退了一步。

他首先接收的事物永遠不是“人”,所以對打招呼和交流會感到唐突。除去亂糟糟的人群、語速流利的對話外,路見星先感受到的是馬路上汽車飛馳而過揚起的灰塵、頭頂霧蒙蒙的天空,以及盛夜行幾乎散了一半的鞋帶。

他并沒有回應母親,而是低頭踢了踢盛夜行的腳後跟。随後,他開始因為回寝室的計劃被打斷開始煩躁不安。

五分鐘後,路家父母還是跑過來了,他們把路見星牽進學校保衛室裏躲避凜冽寒風,單方面地聊了聊路見星離家後兩個月內家裏發生的事情。

路見星怔怔地聽着,眼神一直落在在門衛室等待的盛夜行身上。

後腦勺黑黑的。頭發很短,摸上手很紮。

耳朵凍紅了,他睡覺不捏耳朵。

脖頸好看……

脖頸歪了一下,他在看什麽?

肩膀寬,靠一下舒服,能擋住整個我。

“兒子?!”路父出聲打斷了他的走神。

路見星被吼得回過神,扭過頭看父母,“嗯”了一聲,然後他看見母親的眼眶紅了。

“我……對不起,你現在能這麽快就回應我們了,媽媽很開心,”中年女人連忙拿出紙巾擦了擦淚,伸手去握住路見星的,“今晚和爸媽一起住酒店可以嗎?你弟弟畫了新的畫,說要拜托爸爸媽媽送給哥哥呢。”

路見星搖搖頭。

他不能容忍自己已被改變的生活再遭受一次改變,哪怕是一點點“插曲”都會讓他不安。

他看到母親就難受,像喉嚨被命運扼住的難受。他永遠記得七八歲時,有小半年的時間自己沒事兒就在家裏往木地板上撞頭,撞得去樓下診所敷藥了,母親忍耐多年的委屈終于崩潰決堤,不斷地問醫生,我是不是不會生孩子。

為什麽會把孩子生成這個樣子。

他其實并不怪父母對他怎麽樣,只是不斷地被自己的特殊性煩惱。

現在長大了點,稍微懂事兒些了,路見星越來越獨立,也逐漸明白了“每個人是一個個體”這樣的說法。

路見星采取了“拒絕回答一切問題”的方案,父母也理解,但是他們臉上失望的表情讓路見星十分受傷。

每一個和他說話的人,都難免會掩藏不住這種情緒。

除了盛夜行。

從門衛室出來,路家父母再一次邀請盛夜行和路見星搭他們的車去宿舍。

路母感覺盛夜行不是什麽好孩子,但又礙于兒子好不容易能交到朋友,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去面對盛夜行。

“你想上車麽?”盛夜行見路見星遲遲不願意上車,側過頭耐心地問他,“想上車就告訴我,不想的話我們還是走回去。”

路見星沒說話,把父母帶來的一罐旺仔扣開遞給盛夜行。

最後路見星還是沒上車,他和盛夜行并肩走在街道上,父母開着車在後面悄悄地跟。路見星對聲音及其敏感,他知道,他也回頭,眼神中是說不出的落寞。

現在是兩個月見一次,以後就不知道是多久能見一次了。

對于父母,他仍然心懷感激。

父母總希望他能多交些朋友,但從來沒有問過他,你想不想交朋友,願不願意交朋友?交朋友對他來說無疑是困難的。

多數人不理解的一點是,為什麽他連一句“你好”都說得困難,這難道不是張張嘴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一路跟到寝室樓下,路家父母将他們帶來的棉被、食物全從車上卸下來,說要拿到寝室上去。盛夜行把東西整整齊齊地碼了一遍,說就放這裏可以了,等會兒他會和路見星一起把這些東西搬上去。

父母臨走時,和他們兩個人對立站在宿舍樓下互相望着,誰也沒有先邁步。盛夜行看他們的眼神,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麽。

“說句話吧。”盛夜行捏了捏路見星的耳朵。

小自閉的耳朵跟開關似的,捏一捏就叫喚,特別管用還好捏。

路見星張張嘴,沒出聲。

“再見!”盛夜行吼了一句,在過于寒冷的空氣中呼出白霧。

路見星側過臉看他,朗聲跟了句:“再見!”

搬着食物和棉被上樓,路見星一句話沒說,眉心緊擰成一團,“哼哧哼哧”地喘一口氣,靠在樓道邊的欄杆上擦汗。

兩個人拎的重量差不多,盛夜行明顯更輕松。

路見星暗自咬牙,把手裏的一大箱奶又拎上了一個臺階。他有些使不上力。

出乎意料的是盛夜行很耐心,在每一層都安靜地等他。

盛夜行看他抗拒了一路的表情,試圖發問:“為什麽不喜歡和叔叔阿姨說話?”

“他們總問我,自閉症。”

路見星挺直了背脊走路,“哈”一聲吼亮樓道裏的燈,認真道:“一直問我,自閉症。”

盛夜行笑了,“可這沒什麽大不了,生病而已。”

“不喜歡,”路見星說,“不喜歡。”

他們交談速度慢,說完這些已上了五樓。盛夜行摸出鑰匙去開宿舍門,轉頭說一句:“你不喜歡別人提。”

點點頭,路見星走到寝室陽臺上伸手擰開了自來水水龍頭,閉上眼聽“嘩啦啦——”的聲音。

他心中的難過好像這些流水,不停地爆發出來,再落入看不見的深槽管道之中。

他放了一會兒,仰起臉朝盛夜行笑。

水聲讓他恐懼又平靜。

如果誰再問,就這樣回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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