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論道

清淡而又帶着幾分倦怠的聲音響起，明明音量不高，卻仿佛耳語一般在耳畔回蕩，清晰得幾乎能感覺到那份歷經滄桑的喑啞與嘆息。

蒼山雲頂之上，身為九州大陸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蒼山四周煙雲缭繞，渺如仙境。

那低柔的女子聲淡在了煙雲裏，無端只剩悵惘和憾然之意。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聲音。

論道臺上仙雲缭繞，蒼山覆雪卻有紅梅相伴，滿目遠山寒樹冰雕玉琢般的美麗，襯得此處了無人氣。

論道臺上，每位仙人的身前都擺着一張香木案，香案兩頭并靠，其位缺一，圈成了一個太極八卦的圖形。

每張香木案上都擺着一個精致的銀縷吊架香薰球，幾碟味道清淡的糕點，剩下的，就是茶湯澄碧的清茶一杯。

在場七人身份平等，無關尊卑，位置自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一身穿墨暈白袍的男子居于正北主座，表明了自己身為東道主的身份。

男子的香木案上擺放着一套茶具，白瓷紅梅，精美別致，柔潤的瓷質更透着一股子清靈的優雅。

茶香袅袅，男子垂眸，動作從容地提壺傾倒出一杯清茶，随手一揮袖，那茶杯就穩穩地飄起，落在了最後一位客人的茶案上。

最後，紅塵世外仙的道主從旁側拾起了木瓢，舀了一瓢梅上雪傾倒入壺，這才斂了袖，食指輕敲杯盞，容色淡淡地道：

“衆生，如水。”

他語調清微淡遠，卻在這一片寂靜的天地中，激蕩出漣漪般的回響。

而此時，易塵已經等得快睡着了。

歷經滄桑的喑啞有着故事的聲音什麽的……才怪咧！只是家裏蹲通宵熬夜之後的後遺症而已！

強撐着一條狗命的易塵被手機的震動給驚得一個激靈，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就看見屏幕上的回複。

【管理員】少言：衆生，如水。

【管理員】少言：天下至柔至剛，至清至濁，皆為水者。此物熱則燙口，涼則冷肺，既可環繞群山，亦可盈盈入杯。

【管理員】少言：水可澄澈透底，亦可濁于塵泥，塵泥之上又可蘊養萬物生機。涓滴成海，有毀天滅地之能；消融于天，有潤物無聲之德。此非衆生相否？

這……的确是……沒錯啊！真的很像是少言會說的話呢！

隐隐感覺被說服了的易塵目瞪口呆，捂着心口隐隐作痛。

好、好難過！居然！居然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男神！這骨灰級粉絲還燒得不夠灰啊！

——但是很顯然，有人比易塵更加震驚。

【藥神】紫華：嘶——吾心之懼，言語難描也！少言居然不少言了，在下仿佛看見蒼山雲柱坍塌，旭日西升，天池傾——

【儀師】元機：止言。

【藥神】紫華：……QvQ

面對這個有失仙人風範的場景——

易塵……易塵怎麽說呢——她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因為藥神紫華這個角色就是七仙中的可愛擔當啊！是個特別讓人心軟的男孩子！整天穿着紫棠色華服開開心心的，人生的樂趣就只剩下搗蛋和調皮了啊！

當初看書的時候，易塵就特別想将這孩子捧在手裏寵！明明也是上萬歲的人了！但是保持一顆童心不要太可愛！

這、這個群……似乎，出乎意料的……熟讀原著啊！

莫非真的是骨灰級同好相約在此一同論道？而不是那種帶着很強玩鬧意味的小學生聚集地？

易塵心中非常波動，甚至隐隐感覺被說服，但是她還是有點不死心，如果非要擔當一個角色，她只希望能但任少言。

“衆生”這個話題，既是仙也是凡，世間的一切生靈都可稱為“衆生”，那所謂的仙凡之別，又是什麽呢？

【無名】一衣帶水：道主所言甚是有理，當真如同醍醐灌頂，靈臺皆清。只是吾亦不明白，衆生如水，仙凡何別？衆生千面，何人可為仙？

持杯抵唇的白衣男子微微一怔，不僅是他，周圍的幾位道友都神情微凝，露出了思忖之色。

這個問題……拷問的是他們為人為仙的立身之本，只要回答稍有不慎，便會使道心備受苛責。

既然衆生有千面，那仙人……自然也有千面。

“叩”的一聲，白衣男子施施然地放下了茶杯。

他端坐于香案旁，垂眸斂眉，認真地思索了起來。

半晌，他才淡聲道：“道友所言，衆生千面，吾自立身之本或許并不适用于凡塵衆生，然，可供道友一鑒。”

“吾認為。”他極目遠眺，淡漠而悲憫的眼底藏着千峰萬仞，山河萬千。

“仙者，當如山。”

“山者，千岩競秀，萬壑争流。”他居于蒼山雲頂，俯瞰紅塵，歲歲年年，“仙者如山，多伴水依雲，因紅塵而生，受流年琢磨，風雨摧蝕，方可見百岫嶙峋。”

“仙者似山，或群山綿延，百川遒勁；或孤峰獨坐，壁立千仞。”

“然，奇景千峰——”他擡頭，望着九霄之上無窮無盡的天空，一字一頓地道，“皆指蒼穹。”

易塵愣住了。

她腦海空白了一瞬，但是随之而來的，是一種怪異的、無法言說的動容。

道主少言，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認為能力多大責任就有多大，不強求別人肖他，卻對自己嚴苛無比，端得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

所以，那個心懷蒼生的他一定會說——

“天崩，千峰萬仞定四海。”

“即便朔風砭骨，亦不當拒。”

易塵看着聊天框裏的字字句句，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斂去那眼眶裏些微的濕潤。

可是，還沒等她回複什麽，另一條消息又飛速地刷了出來。

【劍尊】陰朔：謬言！

【劍尊】陰朔：仙者當如雲，順應天時地命，視紅塵草木如一，悟超然自在之身法，得塵心忘情之道義。吾輩淩駕青雲之上，當如是也。

【劍尊】陰朔：插手凡塵衆生生死輪回之道，有失天命人和，是為仙者所不取也。

【劍尊】陰朔：超脫凡塵，不歷生死，擺脫輪回。求得逍遙自在、長生不老之人，是為仙者。

男神的觀念被人否決了，易塵也半點都不意外，因為陰朔就是這麽個設定。

陰朔，九州大陸劍道第一仙門天劍宗的開山老祖，也是仙界公認的正道第一仙子，問道七仙中唯一的女尊者。

陰朔本是散修，一生坎坷，問道途上劫難重重，走的是無情道，修的是殺破劍，一身傲骨凜凜，寧折不辱。她曾經在仙魔宴上幾次斬落魔道風頭，獨領風騷近千年。畢生做過最狠的事就是覆滅了曾經對自己百般迫害、萬年前的第一仙宗靈劍派，痛斥其山門弟子不配習劍，并且在靈劍派的廢墟上創立了天劍宗。

道主少言走的是九霄清虛道，悟的是太上忘情；陰朔修的卻是寂玄破雲道，悟的是太上無情。

一字之差，差如天塹，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雖然他們同為正道楷模，但偶爾聊不來也是正常的。

讓易塵意外的是這個語c群裏的coser們對原著的了解之深，悟性之高，言辭之精，分明是骨灰級的鐵杆粉絲，令她一時驚豔不已。

同好啊！

易塵發愣的這麽一小會兒功夫，群裏面就吵了起來。

【儀師】元機：陰朔道友！少言只談仙者如山，汝是山川綿延還是孤峰獨坐，他都未曾置喙分毫！汝怎可否決他人道途，強言己道？

【劍尊】陰朔：吾并未否決他人道途，只是我等聚于此地，共論仙道，爾等無從說服吾也就罷了，反而一再貶斥于吾，委實令人不快。

【醫仙】素問：莫吵，莫吵，諸位——

【上君】清淮：論道三天，為此争論不下，随他們去吧。

【藥神】紫華：不能随啊！有話好好說，這不是讓道友看笑話了嘛？！

易塵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紫華口中看笑話的那個道友是自己，她翻看了消息記錄，發現陰朔和元機、少言的矛盾已是三尺寒冰，非一日之寒。

簡單來說，問道七仙中，元機和少言都是屬于生性嚴謹、看待事物從大局的人，而反觀陰朔，大概是因為以前的經歷太過慘痛的緣故，她思想有些極端偏激。

她堅持“是惡既斬”，也不覺得仙魔兩道能夠和平共處，同時她也是個冷硬到不近人情的性子，倒不是因為修為高絕而心生傲慢、看不起凡人，只是她堅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因為她對道的信念非常牢固，黑白分明，又不為外物所動搖，所以對少言放任“百家争鳴”的态度多有不滿。

少言認為衆生平等，仙魔兩道應當共生；而陰朔并不能認同“魔道”的思想和理念，認定人性本惡，放任自如只會越來越壞，不能奢求道德理念崩壞之人有朝一日會放下屠刀，正魔兩道勢必不能共存。

嚴格來說……都沒錯。但是陰朔的所思所想太過極端，也不太現實。

如果說正道修本我，那魔道就是修本心，前者強調自律，後者追求逍遙，要求魔道人士遵守正道的秩序法規，顯然是不現實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如果說在“正邪”的立場上，陰朔的觀念是“惡既斬”。那在“仙凡”的立場上，她又覺得“道法自然”。

看上去很矛盾吧？其實不然。

陰朔的想法是，“正邪”必須管束，“生死”應當放任自如。

而元機是個嚴苛守規矩的人，他信奉的是無為而治，一切順其自然，不管正邪還是生死。他會教導門下弟子向善，卻不會插手他們的道途。

但是他雖然信奉無為，卻很欣賞少言對天下蒼生的自我犧牲，所以才會幾次出言相護。

也是因此，看見少言這樣為了教化蒼生身化天柱的行為，他就看不太慣陰朔那種不給人改過的機會——“惡既斬”的非黑即白。

少言的想法，也很簡單——衆生平等。

這個“衆生”，包括了仙凡，包括了正魔兩道。

他成為天柱之後要守護的只是這片天地下的衆生，無關其他。

——這三個人的想法，其實是有一部分重合的光影的。

但是他們都沒發現。

易塵思忖良久，還是在聊天框裏打出了一行字。

【無名】一衣帶水：諸位可否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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